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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蕾上的年

作者: 张宗涛2022/05/02现代散文

小时候,你认定了风是有手的,树是会哭的,不是笑着的风把树摇哭,就是哭着的树被风逗笑。

磨灭不掉的印象是,一到年关,渭北高原暴躁的老北风就会把瘦硬的秃树欺凌得呜咽呜咽哭,听上去很断肠,这倒同妈妈们的心境很般配呢。年关既至,馍也要蒸,面也要擀,还想炸几个油饼、油糕、麻花、馃子、馓子,蒸几个蜂糕,捏几款花馍……一年到头,总该给娃们享几天口福吧,不然漫长的日月还有什么熬头?想做的太多,而瓦瓮里就剩下那么几把细麦面,既缺菜油,亦无蜂蜜,妈妈们从她们妈妈甚至奶奶辈儿传承下来的那些个特色厨艺,好些年派不上用场了,她们惟有把眼泪变成无词的受难曲从嘴角哼出来,那一声声讴吟,竟比窗外的北风还要幽咽。

塬面破碎、沟壑纵横的大彬州,那些个苦涩味道相当浓重的窑洞里,每逢过年,做御面便成为妈妈们弥补亏欠的不二选择。据说,御面这道吃食,原是周太王夫人太姜发明的,已有三千余年历史。因其工序,初叫淤面,后以其质白若玉,细腻似脂,改名玉面,又缘累代入贡皇室,便称作了御面,周迁岐后变为擀面皮,变为“呱呱”,成就了西府名吃。它只需要细麦面一样材料,难不倒妈妈的,而工序却相当复杂讲究,洗、淀、滗、炼、揉、搓、蒸、片、调,既能当主食,亦可作菜品,果腹的同时亦能充分滋润娃们的味蕾,差可托付妈妈的心意!

其实何来亏欠一说呢?那样缺吃短喝的岁月,爸妈含辛茹苦能把你们拉扯大,实在是天大的不易和报答不完的恩情,孱头才会孽生怨心呢。妈妈们觉着亏欠,那是一份深情,恨不能砸锅卖铁,也想让你们因了富足而宽和,因了饱暖而温厚,因了精打细算和东挪西凑而懂得经营和进取,因了爱而学会爱。这是每一个妈妈的愿心。

妈妈们已经忙碌好几天了。穷年也得忙过,屋要清扫,衣要拆洗,馍须蒸够七天吃,擀的面需要吃过初一、初二、初三,菜应提前一样一样切好、备齐……过年头三天最讲究祥瑞了,忌使一应利器,这是祖传的规矩。妈妈们讲不来大道理,她们唯有把年打扮成一场隆重的仪式,来培育禁忌、滋养性情、激励心气,再苦再穷也不潦草。

那是一年里你们最最听话的日子,乐颠颠叠被、扫炕、抱柴火、拉风箱,能干不能干皆抢前抢后卖乖巧,动辄洒一串没头没脑的尖笑,银玲一般脆亮。妈妈攒眉蹙眼嗔:“把喜娃他妈奶吃了?”一句话倒叫你们笑得更放肆,那是只能在妈妈心情大好时才敢有的轻狂。爸爸们这些天短了精神似的,格外谨言慎行,悄没声息地帮妈妈们忙这忙那,极其很反常。这时却仿佛要证明自己存在一般,中气不足地小声呵斥:“癫狂?”

妈妈们却笑笑的,很享受这份的甜蜜。岁月把她们消磨得无比粗糙,穷困让她们不得不风风火火,可这几天却忽然温润了,鸡妈妈似的咕咕叫着拢团儿,傍晚时分,怕冻着把你们硬哄上炕,自个儿独在滴水成冰里抵抗寒冷。

昏暗窑洞里那盏小小的煤油灯上,灯花结了大大一个蕾,如豆的火苗光亮微弱。妈妈们的瓜葫芦瓢深深探进了面瓦瓮,狠狠一舀,是冒尖的一瓢,手一抖,再一抖,只剩下多半,噗一声倒进和面的瓷盆。瓷盆外两道篾箍,油光光的,那是箍漏匠的手艺,很有些年头了。回头一瞅炕塄上那几双扑闪扑闪的毛眼窝,索性又补半瓢,“啾”了一声,挽起袖子和面。

水瓮结了厚厚一圈冰,铁马勺舀水触碰着了冰碴子,磕楞磕楞响,听得人心里不由一个寒噤。妈妈们却在刺骨的冰水里,一点点雕塑着她的母爱。红通通的大手把面团揉得白胖白胖了,舀一大瓢冰碴水,哗地浇进去,瓷盆里就如卧了一条冻僵的鱼。妈妈们抓住那条鱼,一把一把揉搓,每攥一把,都如同攥着了满掌的鱼刺,扎心疼。可妈妈们连皱一下眉头都没有,如同她们在土地上劳作,得咬紧那些炎阳炙烤、风吹雨淋、霜雪欺凌、饥寒交困。妈妈们哼着悠长的曲子,调儿软软的,声儿酸酸的,双手交换着在刺骨的水里红通通游弋,一遍一遍地淘洗,沥出来的淀粉白花花的,一如她们温热的乳汁。然而她们的手早成雪地里的胡萝卜了,一咬绝对一个冰碴子。

倘有未归的游子,妈妈们揉洗面团时啍出的调子就满满的都是牵挂和盼望。年尽月深,该回来了,怎的还不见人影?妈妈们用最拿手的御面做召唤,催他们加快脚步呢。游子怎不惦着妈妈们的老御面,年年归来,哪顿年夜饭不是头一筷子先伸向御面,涎水在嘴里面扑噜扑噜猴急?

涤出的淀粉是要沉淀一夜的。人世间,物理人情两相通,比如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比如寒往暑来,苦乐轮回。流年只是过往,沉淀下来的才算精华。二天天不亮妈妈们就起来了,她们把那些麦皮色的清水滗去,留下精华倒进锅里炼,握紧擀杖下力气搅。这时候是最不能心急的,必得文火,必得猛力,朴素的母亲深谙其道。是的呢,文火熬的是时间,猛力下的是功夫,时间和功夫结合得恰到好处,才能让沉淀下来的精华一点点有了玉的质地,劲道、透亮,咬有咬头,嚼有嚼头。

妈妈额上渗出亮晶晶的汗珠时,寒冷便一下子有了夏日的热烈。擀面杖一提,拉坯状一团,晶晶亮,是玉的颜色。一拍,不黏手,有了弹性,擀杖一挥,炼好的御面就弹跳到案板上,如同一只躬了腰的卧猫。妈妈们的动作麻利潇洒,是顶顶好看的舞蹈。

许多年后你不胜感叹,燃气时代的风尚处处透着功利,即便有人还用炭火、柴火,心也浮浮躁躁了,哪个肯花心思文火慢熬功夫?手工时代已经离场,机制成为生活标配。高楼林立、集镇热闹的大彬州,满街道现成的御面铺子,微信一扫,连用票子都嫌麻烦!

可妈妈们是决不偷巧的,全身的力气都使到案板上,一遍一遍盘!好玉是盘出来的,好御面也是盘出来的。好日子是盘出来的,好人更是盘出来的。妈妈把她们这些慈爱里隐含着的哲理,一点点盘进如玉的面团,也一点点盘进了你们的心。出锅的御面真的是盘好了的玉呢,晶莹透亮,似乎一弹就会铃铃响,可做挂件佩在心上的。一刀刀薄薄地片好,调上汁,那已不再是简单的吃食了,那是妈妈们热热的心!头一碗必要敬献给天地祖宗的,那是朴素的敬畏和长情的感恩,深深影响着儿孙们天人合一的观念、血脉庚续的伦常,生生不息。

站在岁月的岸边,回望时光深处那道凝脂一般的老御面,比玉透亮,比牛筋弹牙,比山珍海味要勾肚子里的馋虫。满满端他一碗,风卷残云般狼吞虎咽,那份酸辣鲜香、筋道绵柔,便恒居心头,是顶顶难忘的年味道,心中纵有哭泣着的树,也会让这味蕾上的长情给逗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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