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社 > 美文 > 美文推荐 > 正文

没有年纪的小河

作者: 鲍尔吉·原野2022/05/06美文推荐

人的记忆宛如一个湖,湖水澄明,空无一物,水下面却有水中世界的一切,丰富庞杂。

我舅舅昭日格图的房后有一条小河。小时候,我去他家三天之后才发现这条河。他的土房子由草泥垒成。一锹挖下去,方块的草泥就成了垒房的坯。泥里夹杂半尺长的草根,像葱根一样雪白密集。他们把在河边挖的草泥搬到木制的牛车上,草泥上还长着两三寸高的青草,像方头方脑的绿头发。泥坯沉重、坚固,里面有草根交织,永远不会松散。牧民把草泥拉回来,选好一个地方垒房子。阳光照在他们黑红的胳膊上,胳膊薄薄的皮里有肉瓜灵活地蹿动,像煮熟的牛小腿的腱子肉,由此我想到了酱油。他们忙上忙下搬运胶皮似的草泥垒墙,有人站墙上拎着鹅卵石的坠吊线。牧民们砍几棵杨树架在房框上当梁,梁上铺红柳的苫芭,糊上泥,房子就盖好了。垒墙时我希望看到把长草的一面朝外。他们却不这样办,草面朝上。房子矗起后,泥块上带着铁锹的挖痕,那是钢铁切开泥土留下的光滑痕迹,比用泥抹子抹得紧实。泥块与泥块之间露出一层青草,像绿油漆在黑泥上画的粗线。

说这个,是因为我最近又回到那里——巴林右旗白音尔登苏木。我舅舅搬到了城里住,乡下还有草场。那间土房子还没有坍,它像老人一样个头矮了一些,不知是前墙矮了还是后墙矮了。我量身高比年轻时矮了一厘米,医生说是脊椎间隙磨薄了。土房子上画绿格子的青草早没了,不是枯黄,是没了,我离开那里已经四十多年了。房子拆掉了窗户,露出黑洞,屋里装工具。它成了一幅黑白照片,衬着灰绿的草原、紫红色的摩托车和似转非转的风力发电机的乳白色风扇。然而房后的小河还在那里,哪儿也没去,没褪色成为黑白照片。小时候,我和我姐姐塔娜到达白音尔登是一个上午,大舅昭日格图和过继给别人家的二舅江格尔正在旧房子边上搭建刚才说的新房子。江格尔驾驭着全村唯一的胶皮轱辘马车,他时刻用手摩挲竹枝鞭杆上的皮鞭红缨。红缨比玉米穗子更红,像适合松鼠穿的短裙子。新房子还没垒,他们用手指在空气里比画,像瘸子那样拖着一条腿在草地上画线,这都是造屋所需要的动作。旧房子后面有齐腰高的柳条,我们不知道它是河边才长的柳条。我们喜欢从旧屋子水缸旁边一口气跑到对面的沙丘顶上,大概一百米。地势升高,草的绿毯子铺到沙丘前不够用了,露出沙丘的白色肩膀。在沙丘顶上,我们闭紧眼睛,团身往下滚。本想滚回旧房子的水缸边上,睁眼看,房子还在远处,像牛皮纸糊的盒子。

塔娜、我,还有昭日格图舅舅的女儿查干叁丹、宝若叁丹一起玩捉迷藏。我敬佩塔娜,是她发现了这条河。她凉鞋陷进泥里,回头找出来,用拎凉鞋的手擦眼泪,吓着了。查干叁丹和宝若叁丹也向塔娜放射敬佩目光,塔娜藏猫猫还敢藏在河里,厉害。这条河一米宽,半尺深,河底的淤泥刚刚吞没脚脖子。河水澄清后,露出与这条河相配的火柴棍式的小鱼。河水好像没流,但草在水里倒向一边,如风中的长发。小河两岸(一米宽的河也有岸)的红柳条在风中交集,挡住河的身影,天上的云彩在柳叶的缝隙里露出窟窿的白,成了棉花套子。我们摘下野花丢进河里,看它们漂多远。塔娜捉到一条鱼,像馅饼一样扁圆。鱼被塔娜捧着,尾巴轻轻拍打她的手心。昭日格图舅舅说,这个河呢,下了雨,水这么多。不下雨,水也这么多。

多年之后,我又见到了这条河,它一点都没老。河还是一米多宽,红柳条在风中交集,河里窜动火柴棍式的土色的小鱼,草在水里漂向西边,河不会老吗?河流原来没有年纪。昭日格图舅舅比他父亲当年还要老,哮喘病让他浑身上下都发出“咝咝”声。当年他一身肉瓜,手持套马杆和烈马撕拼,像鹰一般。我觉得这条小河的记忆储存在我的大脑深处一个冰冻的罐子里,见到小河,记忆的罐子解冻化成水。这只是一条河的记忆,不知有多少往事在脑子里还没有解冻,冻就冻着吧。

美文推荐

猜你喜欢

美文推荐

好文章

优美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