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亭上会

母亲终于同意带我去上会了，我异常高兴。那可是龙亭的会，有火车和汽车经过的地方，有浇羊肉臊子的荞面饸饹，一碗要五毛钱呢。

英子也去上会。她爸是村长，英子妈是个厉害人，主意多，人称“管半村”。英子是我们学校最好看的姑娘，脸蛋像粉牡丹，身材像柳枝，平日里我都不敢跟她说话。

去龙亭要翻一条沟，再走五六里路才能到。晨雾中，我背着母亲做的布鞋，母亲提着一个包袱，里面裹着旧衣服。英子和我一样，也背着鞋，英子妈手快，一天做一双，轻巧又好看。母亲却要三天才能做好，还没有英子妈做的好看。

龙亭位于韩合交界处，以108国道为界，路北是韩城，路南是合阳。不宽的街道挤满了四面八方赶会的人，卖饭的、卖货的挤得满满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在街口路边，母亲和别人一样把货摆开。她们的买主是从潘家山来的山民。那些人把背出来的山货卖掉，给孩子和自己淘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裳，买上一双鞋。

我手里紧捏着一元钱，那是父亲给的零花钱攒的。一直捏到现在，钱上吸满了汗水，潮潮地卷成一团。路边停着一辆汽车，司机身下铺着块纸箱子，钻在车底下修理。母亲叮嘱我不要乱跑，怕跑丢了。

英子家和我家的地摊中间夹着十婆，一个和母亲差不多大的本家奶奶。

“哎，英子妈，把你英子给我侄孙子说上，娃长得好，他爸又在外面干事，娃将来肯定也干事，咋样？”十婆就地说起媒来。

英子小声说：“十婆，人家现在还小呢。”一边偷偷瞄了我一眼。

“这事早有人提过，她爸说娃还小，正上学，不急。”英子妈说。

“看你说的，说对象又没说现在就结婚，我大侄子有工作，一个儿子，几个女子，将来家里都是儿子的，这家道你到哪里寻去？”十婆不死心。

“英子，给妈看着摊子。”英子妈丢下十婆起身走了。

“这人真是的，不愿意就算了，还躲了。”十婆叨叨了几句。

摊子前站着父子俩，老的约有五十岁，半敞着怀。男孩十二三岁，一件淘来的夹克服，倒还合体。脚下八成新的布鞋，鞋边破了两个大口子。母亲搭话了：“给娃看鞋？随便挑，随便捡。”说着拿起鞋来递到他们手里。

“这鞋多钱一双？”老者问。

“两块五。”母亲赶忙答道。

“便宜点，要两双。”

“他伯，我这做一双鞋也不容易，连做带纳得三天时间，还有袼褙、条绒面子什么的，两块五就没多要。”

“娃没妈，没人给娃做，上一回才买的，没穿几天就烂了，唉。我看你的鞋结实一些，你就可怜这没妈的娃，便宜些。”

母亲是心软的人，听不得别人诉恓惶，四元两双就卖了。少年脱下烂鞋，将新鞋换上说：“大，这鞋好，合脚，瓷实得很。”换上新鞋的孩子，露出两排小白牙，憨厚可爱。

“嗯，看你婶子是实诚人，才给你买两双，你可要当事地穿。”那人又在母亲的包袱里　　挑了件旧中山装，留下七元五角钱领着孩子走了。

母亲拿起少年换下的鞋一看，生气地说：“这样的鞋还能穿，简直是亏人哩！”十婆拿到手，鞋底露出黄板纸，她想起什么，又捏了捏英子妈的鞋，叹了一口气：“哄老实人，造孽呢。”

开张后的母亲很高兴，拿出五角钱让我去买油糕。热乎乎的油糕拿回来时，英子妈的生意正开张，一个女孩正在看鞋。英子妈拿着一双玫红色的布鞋，眉飞色舞地介绍着：“看看这鞋多好，轻便、柔软、好看，女娃家穿上多漂亮。”

女孩动心了，缠住爸爸非买不可，父亲犹豫一下，满足了女儿的心愿。紧接着又卖出去几双鞋，英子妈高兴得合不拢嘴。

“吃油糕了。”我拿出麻纸包裹的热油糕，递给她们。英子和她妈不好意思吃，十婆说：“吃吧，女婿娃买的油糕还不吃？”英子脸红得像手里的油糕。

汽车修好开走了，我捡回了那个纸箱。英子妈有点嫉妒：“把箱子给我吧，那个事可以考虑。”我看了她一眼，放在地上，摆上鞋子。

“这娃还挺有心眼的。”英子妈悻悻地说。

会上的人越来越少。母亲说：“没人了，收摊吃饭。”

十婆说：“你们今天生意都好，我先回了。”

英子和她妈要了两份凉饸饹。我与母亲也坐下来，“两份羊肉饸饹。”我说。

英子妈吃惊地看着我，母亲忙说：“两份凉饸饹就行。”

“不，就两份羊肉的。”我将手里的一元钱递过去。

日暮西山，母亲做饭我烧火，红红的炉火映着我的脸，英子来了，她对母亲说：“我妈说给你五毛钱，把那个纸箱子卖给她。”

母亲说：“回去告诉你妈，烧了都不卖。”

我转身将那只纸箱拿过来，撕成碎片，一片片扔进炉膛里。翻卷变形的纸片像英子妈那张扭曲的脸，渐渐变成了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