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节奏

节奏是声音的轻重、快慢、长短、高低。字音有轻重，有长短，有高低，也有快慢，诗人充分发挥语言文字的性能，不会放弃这一部分。

“轻生一剑知”，轻生，声音轻快，将军随时可以为保卫国家牺牲性命，像“轻生”两个字的声音一样从容自如。他平时不必让别人知道，连国王也未必知道，但是他的佩剑知道，古人认为剑有灵性，和主人的心意相通，而且剑陪他一同决战千里，知道他的忠勇。剑，重音，这个字一出现，我们从声音中体会到将军的决心。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里，已，声音急促，如闻呜咽，诗人痛惜好友蒙冤流放，满腔悲愤，七言古风的长句显示情感奔放，但是读到每句最后一个字堵住了。黯然销魂别而已，这一句出自江淹的别赋，原句是“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中间多了一个“者”，声音一顿，最后多了一个“矣”，声音延长，节奏因之变化，这是愁肠百结、阑干拍遍那样沉潜的情感，节奏变化了，情感不一样，或者说情感不一样，节奏也随之变化。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响，高音，从前诗人的说法，响亮。贾岛在推敲之间迟疑不决，韩愈替他选择了敲，因为敲字响亮。空山里面没有人，在我们看不见人的地方有人说话，那声音传来特别响亮，这是创意，相信王维是捕捉到这灵感，押韵决定押“响”，接着才是“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日光斜射过来，穿过树叶的空隙，落在青苔上。“上”和“响”两字同韵，从前的人读诗读到这个地方，上字读若“赏”，也是高音。这首诗的诗境，本是一片空虚寂寞，响亮的韵脚注入蓬勃的生气，天地为之开朗，我们得以分享王维的道家修养。

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就是低音了，情绪低，字音也低，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有气无力，可以拿堂堂、皇皇、停停、当当这些叠词来比较“管乐有才终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李商隐用悲悼的心情写诸葛亮，他选择的韵脚是书、胥、车（读如居）、如、余，低音。杜甫以礼赞的态度写诸葛亮，“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他选择的韵脚是高、毛、曹、劳，高音。“杜鹃声里斜阳暮”，暮，低音，不管杜鹃的啼声像归去还是像布谷，都遥遥相应，正是诗人关闭在春寒孤馆里的心声。

我住在纽约，写过一句“梦里家山西复西”，有人问我，美国人称中国为东方，称亚洲为远东，你为何说西？我说地球是圆的，你说它是东是西都行，我此地需要一个西字，不需要一个东字，这是美学的要求，不是字典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