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指甲

他坐在沙发上，低头看脚。其实是在看脚指甲。甲状的指甲不安分地伸出了指头边沿，还在兴致勃勃、意犹未尽地向前冲。午后的斜阳，透过窗帘，照射在客厅里，靠墙的沙发上，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他探头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厨房里传出轻微的碗碟的碰撞声。他在等她端水出来给他剪脚指甲。

他的脚指甲特别能吸收他体内的养分，成长的速度像荒野中的荆棘。没过多久，就越出了指头的界限。她常常讥笑他，说老了老了，各项功能衰退了，指甲却像吃了鸡血，生命力更旺盛了。他就腆着脸笑。她就会坐在他面前，给他剪。

现在，她照例端上一盆温热水，端张小板凳在他面前坐下。水不冷不热，温乎乎的，脚浸在里面，一股细丝般的暖气顺着脚背爬满全身，舒神暖意。她说，用热水泡一下，指甲软了，好剪。然后，就戴上老花镜，将他的一只脚像个孩子般抱在她大腿上。她剪的时候，嘴巴不停歇地叨咕。每一次，她就像第一次给他剪脚指甲一样，永远千篇一律地嘟哝这句话：这脚指头，怪，丑。从出生，他的两只脚的第二个脚指头就趴在大脚指上，纠缠一处，就像一块肉条斜长在上面，显得奇形怪状，奇丑无比。爹妈给的。他通常“呵呵”笑着说。她动作轻柔，小心翼翼的。他看着她。她的头发花白了，也稀疏了，皱纹布满了脸庞。他突然感到了一点点哀伤。当年，她可是名不虚传的美女呢。俊俏的小脸蛋，浓密茂盛的黑发，人见人爱。他轻轻叹了口气。

她剪完指甲，站起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身体摇晃着，双手在空中挥舞，猛的跌了下去，紧紧闭上了眼睛。送到医院后，诊断为脑溢血，赶紧做了开颅手术。命是保住了，可她从昏迷中睁开眼睛的第一天起，就像一个刚降生的婴儿，过去的人和事都不记得了。就连他，她都过了好多天才接受他。他难受地对别人说，她还在昏睡，还没醒。他每天推着轮椅上的她，在家的周围散步。街坊邻居和她说话，她神色迟钝，歪着脑袋，傻愣愣的，不明白对方说什么，也认不出是谁。有时，可能是因为害怕，还像婴幼儿一样，把瘦弱的身体紧张地蜷缩起来。偶尔说句话，也口齿不清，咿咿呀呀的。废了！邻居叹息。看着她那痴呆的样子，他一直自责和内疚。剪什么指甲呦，要不，她也不会这样。

有一天，他想起好久没剪脚指甲了。他端来一盆热水，把脚放进去泡，然后，弯腰吃力地剪起来。突然，剪指甲，坐在轮椅里的她，嘴里说出了这三个字。他惊愕地抬起头来，他看见她眼睛发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在回忆什么。她患病的几个月时间里，他从未看见她的眼睛如此炯炯有神过，吐字如此清晰过。他盯着她看。她的目光瞬间又黯淡了，神色又陷入到傻傻愣愣、懵然不知的虚渺状态，仿佛刚才的话不是她说的。看着看着，他站了起来。他想起她也好久没剪脚指甲了。他脱下她的鞋子。她的双腿虽然瘫痪了，但丝毫没有妨碍指甲吸收她体内的营养，那指甲已经老长了。他往盆里加了些热水，用手试试，温度正合适。他就像当年她对他一样，把她的一只脚轻轻地放进了温热的水里，用手轻柔地摩挲。一边剪着，他一边像在对她，也像是自然自语地唠叨：你给我剪了好多年的脚指甲，现在该我给你剪了。老太婆，你总嫌我的脚指头难看。我怎么能跟你比呢。都老了，你的脚指头还是那么秀美。不过，你的指甲也不干净呢，都好多污垢了……

剪-指-甲。声音再一次从她的嘴里一个字一个字间断地蹦出来，砸在寂静的空中。他抬起头来。这一次，她的眼睛和刚才一样亮亮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嘴角向旁歪扯着，对他还挤出了一丝笑，脸上有了久违的神采飞扬。

老太婆，你终于“醒”过来了！他抱着她的脚，“呜”的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