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女儿心
上小学的路，穿垅过畈，中间要经过一座小山坡，说是小山坡，有一面却像悬崖，耸立在垅中的水田之上。春分过后，田里长出油嫩嫩的绿草，并陆陆续续开出紫红色的花来。站在山坡上往下望，直挺挺的花儿，你拥我挤，密密匝匝，如飘落人间的云彩，平平整整，铺就一地的锦绣。
上学、放学，早上、中午、下午、黄昏，我们一天四次从山坡上经过，一天四次，停住脚步，望向下面如云彩一样鲜亮的花海。一朵花是轻柔的，朵朵花相聚在一起，更是轻柔柔的，柔得使人总想飞起来，因为我们的眼睛相信，在这样柔软的花海之上，一定有一双轻盈的翅膀，像蝴蝶，像梦，可以越过千山万水，抵达云彩飘来的地方。
有一天，一个孩子再也忍不住了，她拉住我们，说："我们从这里起飞吧？听人说，每个人都有一双隐形的翅膀，只要你想飞的愿望足够强烈，那双翅膀就会在气流中自动打开。我们来试一试吧，万一飞不起来，也有万千花儿接住我们。"
所有的女孩都望着那个说话的女孩，又随着那个女孩的目光向山坡下望去，那真是一张巨大的花床，蓬松松，软绵绵的，一朵花轻轻摇动着，朵朵花轻轻摇动着，花床也跟着轻轻摇动着，仿佛里面藏着无数美丽的精灵，它们张开臂膀，对着我们轻声地呼唤："来吧，来吧！来拥抱春天的大地！".
"可是这也太高了呀。"另一个女孩说出了我们的忧虑。是啊，谁都没有尝试过这个高度，谁也无法预料这后面的结果。女孩们平常都是斯文的。
"如果不够高，那怎么飞得起来呢？"那个最先提议的女孩，走到了坡沿，她伸出右手捋了捋耳边的头发，然后缓缓打开双臂，像一名跳水运动员，她踮了踮脚尖，深吸一口气，像一只大鸟一样飞了出去。
太阳一点点地斜向对面的山坡，西边天空上的云彩瑰丽、绚烂，如火如金，热烈地燃烧着。金红色的光线斜过来，斜到花床上，斜到我们的身体上，花床金亮亮的，每张飞进花床里的脸庞也是金亮亮的，泛着幸福的颜色。那个春日的下午，村里所有上学的女孩，也包括我，都飞了起来。风从耳边呼呼地掠过，在属于自己的身体里，梦披着华彩的外衣，以百倍、千倍的速度，前仆后继，浩浩荡荡，向着天际奔去。
村里人图简便，称这种像莲花一样端然挺立的红色花朵为红花，称这种能让大地在几夜之间，油绿深秀，如锦缎般，光华灿烂的植物为红花草。当有一天，我知道这些花草长出来，是为了壅田时，如同听祖母讲大集体时，把一条扁担长的大青鱼，剁成一截截，丢进粪坑里沤肥一样，我大声急呼："不，不，不要！"一个新鲜的生命，她看不见世间的污秽，她一时也不能接受，这世间还存在着污秽。老人常告诫年轻人：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小姑娘要的仅只是花，她拒绝"粪"和"肥",如妙玉，一个初阳般的生命，她要这个世界是干净的，如新出的叶，如新出的花，鲜洁得不染一点尘埃。
若干年后，在超市的货架上见到蜂蜜，在标签纸上，蜂蜜的前面还有三个字——紫云英，我不知道"紫云英"是什么，只见透明的玻璃瓶内，浅浅的琥珀色，像玉脂，安详静谧，又能缓缓流动。买了一瓶，打开瓶盖，一股浓浓的甜气中，溢出几丝熟悉的青草香味，让人亲切。调几勺入杯中，慢慢搅动着，午后的时光，在杯内荡漾开来，缓慢、悠长。情意绵绵，静日生香，好东西带来好时光，在好时光里，对自己也有了几分珍重和惜怜。一日请朋友喝，她告诉我，这紫云英，就是我们小时玩的红花草。我愣了一下，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多年的积郁，一扫而空，上天总算没有辜负那么轻灵的花儿，让它的精气，像蜜一样永存人间。云英是云母的一种，五色具而多青者，名云英，春宜服之。紫云英开在春天里，也真是相宜。
因花紫红色，形似小荷花，又有人称它：荷花紫草。朱彝尊有诗云：沽得梅花三白酒，轻衫醉卧紫荷田。有酒可醉，有花可卧，这样的人世，也算，不负江山不负卿。
而我更喜欢翘摇这个名字，玲珑柔婉，翘然飘摇，淹然百媚，难描难画，都是小女儿情态。它是花，也是人。村子里，有女孩子爱美，爱打扮，我们不说她臭美，而说她好摇。看见别的女孩子穿了一件漂亮的衣服，或梳了一个新式的发型，羡慕的同时，就生出了嫉妒，和她面对面走着，把眼睛瞟得老高，装作看不见，等她走过了，马上回转头去，瞅个不停，边瞅，边不屑地丢出一句"摇死了！"重重地砸在她修长的影子上。
那时候，电视剧《霍东阁》热播，入夜，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挤在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前。电视剧里有个熊英翘的女孩子，身份复杂，是督府千金，又是日本间谍。自古英雄爱美人，而美人亦要配英雄，情窦初开的她，却爱上了一个最不该爱的人——与她有着父仇的霍东阁。前世恩怨，今生爱恋，纠结错乱，缠绵悱恻。村里的女孩子们沉迷于那凄婉的情爱，更动情于英翘的发型——蓬松的辫子，斜斜地歪向一边，立即显出人的活泼灵秀、俊俏娇媚。英翘头一下子在寂静的山村流行开来，再普通的女孩子，因辫子微微一歪，便忽地俏丽起来，走动时，如春风里的一朵翘摇花，轻轻摇荡着。
可惜的是，那时候，我们翘着歪辫子，坐在花海里，摘花、编花环、编手镯，戴在头上、手上，把自己打扮成花仙子，却不知道这正在装饰我们的花儿，有个美丽的名字，叫翘摇。它与我们，与我们那时那刻的发型和心境，是如此，和谐登对，简直世间难匹。天上意殷殷，地上女儿心。这种如小女儿般，摇曳多姿的花儿，正是上天为春光里的小女儿们准备的。这样好的天意，要在若干年后，才真正懂得。而这时，懂得的人，韶华早已不在。花也流失在时间里。这是岁月对我们的深情，还是说人世间总要留些遗憾，太满的月，怕缺；太美的花，怕凋零；太好的年龄，怕懂得。知道珍惜的时候，多少有些伤感。有时候，不知道，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