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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作者: 张明卿2022/01/11现代散文

我得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我怕多年以后自己会忘记。

——题记

听奶奶说,爷爷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士,因为脾气犟,转业回家后,也没有找政府谋一份工作,在老家辛苦务农,平淡度日。后来,硬是凭着一双手,修了一栋长五间的大泥墙瓦房,那时候在家乡也算是“豪宅”了。有一年,爷爷卖牛被骗,没能收到一分钱,回来以后精神上出了问题,不久就去世了……

打我记事以来,就是奶奶守着老屋一个人过,所以,在我的印象里,爷爷只是个模糊的轮廓。奶奶个子不高,很瘦,背是驼的,有四个子女。她一辈子守着大山,从未走出去过。

爸妈出远门打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周末回到家,家里只剩下奶奶和老屋。见我回来了,奶奶拄着拐杖蹒跚地从老屋走出来叫我吃饭。一进老屋,发黄的白炽灯散出的微弱光线,让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灶房里架着柴火,柴火旁是哥哥读初中时用木板和钉子为奶奶做的很简易的小桌,桌上则是用小碗盖着的菜,这样是为了保温。

吃饭时,奶奶慢慢和我说起以前的故事。我发现,奶奶回忆起往事的时候,眼里竟闪着光芒,那眼神满满的都是向往。可奶奶讲的,全是我不曾经历过的生活,我什么也不懂,不时忍不住问“那然后呢”,于是,她也很认真地向我细细道来。

奶奶没读过书,不懂的很多。看电视的时候,奶奶听不懂普通话,总会问我电视是什么故事,演员们都在说些什么,在干什么……有一次,我看电视正在兴头上,随口极不耐烦地对她说:“人家说那么快,你让我怎么跟你说嘛?”奶奶闻言,没再打扰我,只是一手撑着沙发,另一只手则用拐杖拄着地面,低头不语。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赶紧过去扶着她。奶奶仍没说什么,却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从里面拿出零零散散的一叠钱给我。我怎么推让也抵不过她的倔强,只好拿着钱呆呆地看着她摇晃着身子走进老屋。

亲戚朋友逢年过节来看奶奶,会给她带一些糕点、水果之类的礼物,她总是留着,在我回家的时候执意拿给我吃。一次,我看到她给我的蛋糕上边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霉斑,我知道奶奶舍不得吃,留了很久,一时间心潮澎湃,眼眶湿润。奶奶对我的爱触动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爸妈也很多次跟奶奶说过,让她别舍不得,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享享清福,年轻人吃的日子在后边。但后来好多次回家,她仍是一直给我留吃的。那时候,我初中,哥高中。

后来,哥哥上大学了,横跨大半个中国,去了很远的大连。这一年,奶奶唯一的女儿因为癌症去世了,那晚我守在旁边,这是我第一次觉得生离死别来得那么突然,也第一次看见如此倔强的奶奶如此不堪一击地瘫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的老家是产煤区,煤矿企业挖煤挖到居民区,没进行回填,地面开裂,屋基下沉,好些人家的房屋遭了殃,我家的老屋也不例外。政府多次警示村民,不允许再居住,但奶奶仍不愿离开老屋半步。那天,雨势很大,老屋的一面墙垮了,所幸奶奶安然无恙。家住公路边的小叔在村干部的催促下把奶奶接了过去。听小叔说,奶奶不愿意过去,去到他家那天晚上,奶奶把枕巾都哭湿了。小叔跟奶奶说,老屋属于危房,别让外人说你小儿子有两套房还留你在一个危房里,不配合政府工作,说不准以后小娜(小叔的女儿)读书会有麻烦。一席话说得奶奶终于妥协了,同意搬出去,但嘴里却是一声声叹息。

搬出去很长时间了,奶奶还是会时不时从公路那边走一段歇一段的回来看看老屋看看菜园。后来,她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一年,我高二,哥大一。

再后来,奶奶病了,我从学校回去就去看奶奶。那时是秋天,干冷。奶奶被安排在二楼的瓦房里,柴火一样还在,木凳变成了旧沙发,小木桌换成了大木桌。

因为要上学,我也只是在周末回家的时候断断续续去看过几次奶奶。等到哥回来,已是深冬。我和哥一起去看奶奶,她的腿开始肿起来。奶奶说,前几天请医生打了一针,消了。接着又肿了,也打了针,但没用。

奶奶坐得离火很近,这里的柴火和老屋的火相差甚远,火苗很微。哥去找柴来把火烧旺些,这边的柴很少,而且大多是活木。奶奶以前干农活的时候总爱往家里带柴,老屋楼上摆着很多柴。奶奶说:“我的那些柴啊这辈子是烧不完了。”说罢沉默不语。

2016年的年夜和往年差不多,没有意外,没有惊喜。只是老屋的灯还是熄的。

不久后,火星跳到了奶奶的鞋上烧了起来,奶奶说,先的时候没发现,燃起来了却发现自己动不了。还好奶奶大喊,小娜的妈妈听见冲了上去。随后他们把奶奶抱下楼来,在火炉边。过后几天,是奶奶的八十二大寿,我们赶去看望,奶奶身体很虚弱,有长辈指着我问奶奶:“知不知道他是谁?”奶奶低声说了知道后,叫了我的小名。

渐渐地,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每晚上都会有很多人守在旁边。奶奶对大伯的小女儿说:“老年人呐,这三肿三消,也就没了。”姐因为听到挚亲说出这句话,突然晕了过去。当时就姐陪着奶奶,摔倒在地的声音很大,奶奶很是过意不去。小叔冲了过来,连夜把姐送回了家。后边我和哥去照顾,但小叔执意不允许。几天后,哥收拾行囊踏上了回学校的路。后边,奶奶的腿肿得愈加严重,我和爸晚上过去守着。深夜,大家都睡了,我叫爸先睡,等我撑不住了再叫他。奶奶肿起的腿和身子一点都不搭,我坐得离她很近,肿起的腿是开裂的,血丝随处可见,流着脓水。她难受的表情我无从表达,只知道奶奶说疼的时候我就把大人找的苦茶叶水温热,用手帕浸湿敷在她腿上,这样能缓解一下。一晚上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多少次,只还记得奶奶一直没好好合过眼。

开学没多久,妈妈打电话跟我说:“奶奶快不行了,她平时疼你,你赶紧回来见她最后一面。”想着奶奶受苦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那一刻我心情异常平静。但接下来这件事却乌云般地笼罩着我,关于她的点点滴滴被我一一忆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到了家,奶奶躺在沙发上不停地翻身,很多人围着。我缓缓拖着脚步来到跟前,猛地跪在地上叫奶奶。奶奶强忍着疼痛和我说:“你不哭……”还让我别和哥说这件事,让他过年再回来。慢慢地,奶奶开始平复了,我内心说不出的高兴。晚上我又随着小姨回去(读书时住小姨家)以备明天接着上课。第二天中午,我打电话问妈妈,奶奶好些了吗。妈妈哽咽着说,奶奶走了,走得很安静……

我赶紧请了假,搭乘小姨的车赶回家。一进屋,只见大家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堂屋里。我径直地冲过去,看到奶奶安静地躺在木板钉的小床上,身子瘦弱得不忍直视。我昨天去读书时奶奶还好好的,想不到再相逢已是天人永隔。“奶奶,奶奶……”千声万声,我撕心裂肺地喊着,但这次奶奶没再应我。妈妈说,奶奶临终前还想回老屋办自己的后事,却又想着大伯的小女儿过几天就要结婚,过去不吉利,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唉,奶奶希望她的子孙都能好好的,到最后也没能回到她魂牵梦绕的老屋,带着遗憾去了天堂。

大家都瞒着哥,在送奶奶上山安葬前的一个晚上,我才跟哥说奶奶走了。哥哥闻讯,马上打电话给妈妈,妈妈刚接通电话,那边早已是泣不成声。哥哥埋怨妈妈没有早点告诉他这个消息,妈妈则一言不发,任其数落。后来听妈妈说,奶奶走的前一天,家里人打电话给哥,让哥和奶奶说说话,可奶奶却硬撑对哥说她没事,身体挺硬朗,吃饭也比以前多了,叫他别担心,让他过年再回来。通了电话之后,奶奶变得很安详,神情也缓和下来了。然而第二天,小叔去叫奶奶吃饭的时候,发现奶奶已经走了……

直到现在,我心里仍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恍惚觉得奶奶还在老家,还在守着她的老屋。每每想起她的音容笑貌,我就忍不住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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