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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

作者: 刘春柳2021/12/29现代散文

在雷州半岛乡村,水稻乃是庄稼之王。种植水稻乃是农事的主题。

农夫开始播种的时节,母亲将谷子倒在扁箕上挑选,她眯着眼睛,用粗糙的大手仔细地挑选着谷堆里的谷粒,她要挑选那些最饱满的。母亲挑好足够的谷粒,将其放入盆中并用水浸泡。第二天,把这些湿漉漉的谷粒置放于箩筐中,我用手贴近箩筐,感到箩筐中一片炽热,并将其热量传递到我的手中。那是一种生命的能量在迸发。母亲把这些发热的谷子放在水中浸泡了一会,然后再将谷子连箩筐一起提起来。母亲把这道工序称为“稻种吃水”。但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如果不把它们冷却,就会因自身的热量而烧毁。当谷子吸足水分,很快就吐出雪白的嫩芽,这是生命的闪电突破了坚硬的谷壳。就这样,母亲用数天时间完成了种植水稻的第一道工序“浸种”,现在可以下秧了。

秧田一般设置在稻田里,或在稻田相邻的山坡上开辟一小块山地做秧田,父亲在秧田上搅拌好一层又稠又腻的泥浆,此乃是秧苗赖以生长的土壤。父亲用畚箕盛满那些发芽的谷种,用手撒播在秧田上,要迎着风撒,尽可能撒得均匀。数天之后,谷种在根芽的部位长出了三四块叶片,这些叶片由嫩黄变绿,颜色的变换演示着生命的进程。在谷种长出数块叶片之后,就可以给秧苗施肥了。母亲会在上面洒一些草木灰或化肥,这些肥料有助于秧苗的生长和发育。

在我心中,农民插秧的姿势及其动作乃是一种简朴的祈祷仪式,一种对土地的膜拜与祭祀。人们插秧的动作带着共同的特征,低头、谦卑而执拗,他们在弯腰低头中向后一步一步移动,那是一种向谷神祈祷、向大地感恩的仪式。每次我看到这样的情景,总是不禁耸然动容。

刚刚插满了秧的水田,一片一片明如镜面,细细的一行一行的秧苗,疏疏落落,水田浅水里反映着天光云彩,迷蒙氤氲,像潮湿还没有干透的一张水墨画。

我喜欢在夜晚跟着母亲到稻田里引水灌溉稻田。在田野间,可以听见各种好听的声音,鸣虫的梦呓、青蛙的鸣叫、野鸟拍翅的声音,溪水流淌的淙淙……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长长地流过田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繁星,像一片片云,可以很低,也可以很高,低到抵达稻秧根部,在秧苗的每一片叶子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让睡觉饱足的秧苗在朝阳升起以前醒来。

稻子成熟了。清晨,稻子上的露水还没有消失,露水打湿我们的裤腿和衣襟,谷子的清香扑入我的鼻中。在稻田中呼吸这种香气是有福的,那是一种劳动的温存和喜乐,它可以使一个人彻底平静下来。

父亲和母亲弯着腰,手中的镰刀拢住一束束稻穗并飞快地割取。他们割稻的动作是如此干净利落,几乎让人着迷,我注视着他们,有好几次短暂地停下了手中的农具。汗水洗亮谷子的光泽,也洗亮了手上的镰刀。

水稻割下来后,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尖担把它们挑回去,别无选择。我们用竹篾把一把稻穗扎成一捆,先顶起一捆再用尖担去插另一捆,在禾担之间蹲下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足劲头,身子一挺,我终于把一担稻子挑了起来。尖担上的稻穗捆跟我的肩头几乎一样高,一担稻穗的分量并不轻,我马上感觉到肩头上的压力。我开始踏上了那条通向村庄的田间小径,它曲里拐弯,犹如一条灰白的蛇逶迤而去。

挑稻子是乡间最辛苦的劳作之一,它几乎成了苦难的化身。那些金黄的稻子是一种美好之物,但它们在我肩头上造成的压力,让我想起了生活中普遍的苦难。我的肩头还太稚嫩,这样的重担对我来说是难以承受的。为了尽快到达谷场,我尽可能加快了脚步。仿佛在奔跑,脚步踉跄,双眼盯着路面,对其他事物无暇顾及,蔚蓝色的天空和青翠的树林仿佛在旋转,终于,我感到肩头一阵灼痛,尖担磨损了我的皮肤。双腿像灌满了铅一样,再也迈不出半步。但我不能停下,只能咬紧牙关向谷场走去。我挑过几年的稻子,母亲现在一直感到很愧疚,认为是尖担把我压矮的,因为弟弟和妹妹没有挑过稻子,都很高。

稻子收回来后,接下来就是打谷子。稻子均匀地铺在晒谷场上,手扶机在上面打圈碾压,直到谷粒脱落。手扶机停止碾压之后,我们要把稻草里的谷子筛撒下来,于是每人手里拿着一把稻叉,叉起稻草向高处挥撒,谷子纷纷落下。在月夜中干活的父亲母亲,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势,都是那么吃力与认真,这是人类在劳动中散发出来的庄严和美丽。这是一种暗中叩合了命运节奏的挥舞,那么缓慢,那么悠长……

在乡下,爬草垛之乐及草垛睡眠的乐趣,自是非局外人所能知晓。而晒谷场上一堆堆的草垛,就这样为孩子们安排好了席位,每一堆草垛都在等待着它命中注定的客人。人与自然在一个奇妙的时刻达到了深刻的和解并结合在一起。呼吸着稻草的清香,仰望着蓝天,耳畔听着风吹木叶的声响及鸟儿的啁啾,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在金黄色草垛之中,软绵绵的,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身心得到了彻底的放松,就这样在微风中沉沉入睡,这的确是大自然的一场盛筵。

早造稻一收起马上种晚造稻,农事总是一环紧扣一环的,土地永无喘息之机,农民也同样没有一天空闲,一年四季,犹如行走在岁月边沿上的陀螺,永远不会停下旋转的身躯。

今年夏天,我回老家住一段时间。我常到田野里走,正是稻秧开始抽穗的时候。那一株株稻秧像怀孕的女人,身材变得臃肿了起来。抽穗的稻秧最怕遇见大风,风一吹,稻秧倒下去,那收成就不好了。幸好没有大风,稻秧们得以安静地抽穗、扬花。

到稻田里走得多了,慢慢地听见了小时候熟悉的声音,树叶生长的声音、水渗透泥土的声音、昆虫在不同角落对话的声音,不同鸟类的啁啾,求偶或者争吵,清晨对着旭日的歌唱,或者黄昏归巢时吱吱喳喳的吵嚷,声音是如此不同。

很多时候,我坐在田埂上,尝试听更多细微的声音,像庄子说的“天籁”,车水马龙、互相谩骂,声音都太粗暴,听久之后就无缘听到“天籁”了。“天籁”是大自然里相亲相爱的声音,也是自己心底深处的声音,在稻田这样安静的地方听到“天籁”,也就找回了自己。

坐在田埂上的时候,我常会低下头闻一闻稻花的气息,清新的香气,淡淡的,很舒服。记得一位诗人说过,稻子的身上有女人香。也许吧,我闻到了母亲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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