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土炕
入冬之后，每天下午，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整个村子的上空烟雾氤氲，阵阵寒风吹来，烟消雾散。时而，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偶尔也会听到父母唤着孩子回家的声音。村外，静寂一片。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在我的家乡渭北平原，最常见到的农村人傍晚烧炕时的景象。
渭北平原位于关中腹地，地处大秦岭以北，进入冬季，天寒地冻。因此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烧炕的习惯。在那个经济还不发达，物质较为匮乏的年月，乡下大部分人住的都是土木结构的厦子房，这种房屋保暖性差，夏天还好，到了数九寒天，晚上只有把家里的土炕烧热，也才能熬过那漫漫寒冬。
土炕，被誉为北方农村人的“暖床”，它是由汉人发明的。据有关专家考证发现，在两千年前的西汉时期，就有了它。长期以来，在民间就流传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说法，当然，这是对农耕社会里人们理想生活的写照，由此也可以看出，“热炕头”是家的象征。
说起烧炕，也是有讲究的，通常要用比较软一点的柴火，像夏天碾过麦子后的麦糠，秋季收过玉米之后的秸秆，以及剥过玉米棒子后留下来的玉米壳等等，都是烧炕用的最佳燃料，这类柴火燃点低，易点着，火又旺，而且耐热时间长。为了让我们晚上过得舒坦，母亲凭着自己多年来的经验，几乎在每个晚上都会亲自动手，准时把炕烧得热而不烫，温度刚好。天一黑，一家人便脱鞋洗脚上炕，拉开被子，围坐在热乎乎的土炕上，拉着家常，谝着闲传，热热闹闹。有的靠着被摞子，有的靠着墙壁。炕边依墙的老式板柜上，点着一盏小油灯，昏黄的灯光不停地摇曳着，将一家人的影子，歪歪斜斜映得满墙都是。勤劳的母亲，手里从来没有断过像纺线、纳鞋底、绱鞋帮之类的活计。窗外，呼啸的北风，任性地厮打着厚厚的门帘。
有天下午，母亲有事外出，临走时再三叮嘱我记着下午烧炕。那天，天刚擦黑，我就抱了两捆玉米秆，焦急地塞进炕洞，然后，凑近炕门，划着一根火柴，用一把麦秸引燃，顿时，从炕门往外冒出一股黑烟，呛得我用手直捂口鼻。我看里面柴火不旺，顺便从旁边操起一根长棍，塞进炕洞挑了几下，里面的火呼呼地烧了起来。然后，我用一块挡板把炕门一堵，扬长而去，径直去找同村的伙伴玩耍。那天晚上，母亲回到家里，走进房子，嗅到了一股什么东西被烧煳的气味儿。她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立马揭开炕上的被褥，一股热气轰地迎面扑来。幸好被褥没事，她连忙用手去摸炕上的苇席，觉得发烫，再试着用手一抠，炕席烂了手大个窟窿。原来，是我烧炕时用的柴火过多，火力太猛，炕面温度过高，把炕席像烙饼子一样给烧焦了。母亲连忙跑到窗外，打开堵着炕门的挡板，朝里面看时，一股热浪喷了出来。她赶快拿根拨火棍，将那堆红红的灰烬拨散，让炕洞里的热气快快散去。
事后，母亲告诉我，要是再迟上一会儿，那炕被褥可就完了，甚至还会引起火灾。听了母亲的话，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此时，我才明白：无论干什么事情，都不可操之过急、一蹴而就、急于求成。
父亲给我讲，冬天，炕烧起来烟火利不利，暖和不暖和，关键还在于盘炕人的手艺。父亲心灵手巧，善于总结，见啥会啥。每隔上两年，到了暑假天气最热的时候，总要把家里的土炕打掉，将炕土敲碎，用架子车拉到玉米地里。要知道，在那时农村人的眼里，炕土可是上好的纯天然、无公害肥料。接着，再用提前脱好的麦秸泥坯和打好的胡基，给家里盘上新炕。将炕皮抹得薄厚均匀适中。如果太薄，容易把席炕烧着；太厚，炕又不容易烧热。然后把房子里有可能跑烟的地方角角不漏，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最后，给炕洞里填上柴火，断断续续烧上两三天，等炕干透，到了冬季，它就可以尽情发挥作用了。外行盘出来的土炕，不但烧起来走火不利，而且房子里面到处跑烟，呛得人在房子里无法停留。
冬天里，炕烧过一段时间后，烟囱就有可能出现排烟不畅的现象，这时候，父亲就指挥我上到房顶，给长绳的一端拴上个秤锤，叮嘱我从房顶的出烟口，把秤锤放下去，直放到底，然后上下来回不停地提放几次，打掉锈在烟道上的烟炱，这样下来，就保证了烧炕时炕内排烟顺利通畅。有了土炕，农村人整个冬天的晚上，才会过得舒适、惬意。
冬天里，热炕睡的时间长了，我的嘴唇起泡溃烂，疼痛难忍。母亲说我上火了，父亲就带我去看村医。听村医说：“冬天，热炕确实是个好东西，它堪称寝具当中最落后但也是最人性化的设计。它对于风湿病和颈椎病患者的康复，都有一定的好处。土炕烧的热度适中，尤其是对坐月子的妇女、孕妇、小孩和老人大有裨益，但万事都是有利有弊，小娃火气大，热炕睡得时间长了也容易上火，没事多喝点开水就好了。”我真没想到，小小的土炕，竟然有这么多的学问。
进入九十年代以后，随着农村人日子的迅速好转，生活水平进一步提高，居住环境也大为改善，大部分人都拆掉了家里原来的厦子房，建起了砖混结构的楼板平房。为了室内美观起见，纷纷兴起了炉子炕或者用起了席梦思床，土炕慢慢退出了庄稼人的生活。炉子炕用蜂窝煤做燃料，虽然美观，但我总觉得它远不如那老式的土炕实用。
每当到了数九寒天，我都会想起家乡的土炕，想起那段与土炕为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