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那家人

西观山脚下，依山傍沟的几只窑洞和几片厦房里，零零落落地住着几户人家，这个叫某家窑的地方，就是我的童年乐园，小时候最常去，也是最爱去的地方――舅家。

我们要去舅家需要翻过一条沟，沟底有一条可漫过脚踝的小溪，表哥在溪里搁了大石头，我就踩着过河。这条小溪水，可以说是这几家人的生命之水，舅舅和邻家表舅们在溪水上游掏出一大坑蓄上水，沉淀几天，最上面的清水供人饮用，下面的水稍微浑浊一些，就挑回家饮牲口或浇菜园。在下游水流较大的地方，掏出水坑，蓄上水，周围摆上大石头，表姐们在里面洗衣服。可是在旱季，这几家人的生活用水要去很远的地方拉水来维持。

舅家的院落是三面环崖的靠崖式窑洞，连同几间门房组成的四合院。在我小的时候，坐北朝南的两孔窑洞因年久崖面塌陷，已经不住人了，就放一些柴火和农具之类，东西崖面各两孔窑洞做厨房和住人用，四孔窑洞都是最简单的单门单窗式的窑洞，但崖面都洗得很平整，波纹清晰。几串辣子，几辫蒜，就挂在厨房门口最顺手的地方，向阳的窑面上，很粗的木橛子上挂着柿饼和玉米米辫子，秋天的窑面真是金光灿灿，物种丰富。

这座四合院式的窑院中间是非常平整，光滑的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有工整的十字形小水沟，通向中间的一口水窖，水窖上架着辘轳，几圈粗麻绳缠在上面，青石的井台上放着两只木桶，一条青石水槽横卧旁边。

这是关中平原向黄土高原过度地段最为典型的老式院落，这种封闭式院落也孕育了最为传统的生活模式，一家几代人都不分家，一个锅里搅生活。可是要维系这样的家庭必须要有一位非常能干的家庭主妇才能撑得起。缠着小脚的外婆就是这样一位老妇人。舅舅有八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大一到两岁，妗子生下小的，外婆就把大的抱到了自己的窑洞，依次表哥表姐就这样都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结婚出嫁之后，经管重孙子又成了外婆的事情。

外婆虽然是小脚，但她走起路来身板刚正，脚下生风，她从这只窑洞飘到那只窑洞，我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看着她做饭，洗涮，上炕摇纺车，下炕上机子织布。从院里忙到院外，就是去门外菜园里摘个菜，也是拧绳子的拨吊儿不离手。在我的记忆中，外婆的围裙一年四季都系在腰上，做饭的时候放下来，不做饭的时候就两边撩起来别在腰间，围成一个现成的兜，里面是拨吊儿或没有做完的针线活。妗子生育稠密，没有太多时间做针线，在那个纯手工年代，表哥表姐的穿戴就成了外婆和妈妈的事情。表姐们稍大一些，外婆就手把手教她们做针线，等表姐们能完全独立做针线了，她就做一些粗活，棉衣絮棉花，抹褙子，拾掇鞋底等，还有院里院外的一切家务，都由外婆包揽。

家门前有一片空地，一边是树林，一边是菜园。几株带刺的皂角树，果树中柿子树最多，几棵核桃，几株麦黄杏，两棵桑树下是最喜欢逗留的。因为柿子太涩，杏会酸倒牙，唯有桑葚，只要红透了，发紫了，就会甜甜酸酸的，想起来便会满口生津，足有点"望桑止渴"的感觉了。外婆告诉我这些果树都是外公栽种的，可我的记忆中没有外公，只有那张黑白照片中留着长胡子的老人，母亲说外公走时只有五十九岁。我就常常看着照片，想象着这个老人在这片林子里劳作的情景，外公走后，这片园子就又由外婆管理。

夏天的晚上大人们坐在林边的青石石条上拉家常，我偎在外婆怀里听着故事看斗转星移，听外婆讲西观山上三霄娘娘送子的故事。每年农历六月十九是西观山庙会，十里八乡的人们就慕名到西观山上求子寻孙，外婆家崖背上那条小路就经常有去朝山求子的老妇人们经过，外婆站在院子里招呼那些朝山的老婆婆们下来喝水歇歇脚。可下山的人们外婆很少主动招呼，外婆说这些人大多是求来了子孙赶紧回家"安顿"的，所以不能耽搁，半途说话会被别人截了去。

冬天，这片林子安静下来。外婆把林子里各个季节成熟的一切可以收获的果实都收进了窑洞，我们玩野了的心也被外婆强拉回窑洞里。外婆的窑洞对年幼的我具有极大的诱惑，主窑的侧面都有一个拐窑，里面漆黑一片，我是从来不敢涉足的。可外婆总会像变戏法一样，从里面变出好多吃货来。黑褐色的杏干，又酸又劲道，嚼一口满嘴生津；几只核桃，个儿不大，却是油香油香的；挂满白霜的柿饼，甜中略带那一丝的涩味，就连削柿饼的下脚料，柿子皮，晒干了也是又甜又有嚼头。一把干豇豆，一把干野菜，泡开煮熟了，冬天里，就着苞谷糁又是一道美味。

直到现在让我最为怀想的是外婆做的槟豆拌汤和红豆捆捆。将煮熟的豆子拌上面，压成饼状，掰一小块放进嘴里，豆香裹着面香，那是现在寻遍各种老家味道，再也吃不到的童年美味。

现在外婆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偶尔回舅家，山依旧是那个山，就是那条小路变成了水泥路，可以开车去朝山了；那沟底的水已干涸，每家都装上了水龙头；那个院子已经彻底荒芜，只是窑的轮廓还在，那家人已经繁衍成三十好几口的大家庭，搬到了新规划的村子，只是四个表哥分四个院落居住，都是砖混结构的新式房子，舅舅说，只有婚丧大事才会聚拢在一起。我总在想，如果外婆还在，这个大家庭还会不会聚拢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