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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上野井

作者: 王光龙2022/09/10散文欣赏

薄雾已经缓缓散去,棉花一夜之间倏然破苞而出,几瓣褐色的苞皮含着雪白的花肉,露水微沾,一派清冷孤寂。和棉花田相对的是菜园,绿瓜黄穗,红叶青藤的各类蔬菜有序地或躺或立或攀爬。土坯的篱笆墙土质有些沙化,几只忙碌不歇的蚂蚁从篱笆墙下爬出来,穿过一条小径,跑到棉花田里,顶着碎叶或米粒甚至土砾。

金属相撞的鸣声由远而近,从村子里一路铿锵而来,几只蛰伏槐树枝上鼎翅、霜白的蜻蜓被惊起飞走。近些,原是村人挑着两个铁桶,去汲水。青皮铁桶桶壁磨的光亮,桶边挂着一个绳槌,绳子另一头系着铁弯钩,小径土路温软瓷白,两旁的草木探出路牙,瘙人脚踝,汲水人步伐稳健,节奏饱满,绳钩相击,咚——咚——咚——。

井在丘陵上,是一处野井,居于村外。

村子小,少有人打井,马头墙相隔的小舅奶奶家有压井。一墙之隔,总能听到“呀吱,呀吱”的压水声。儿时,我也曾拎着小水桶,踩着青石小径,来到小舅奶奶家的院子。那时,院中一棵褐皮枣树,迎风乱舞般生长,拇指大小的枣叶,阳光镂空碎了一地。小舅奶奶从灶房舀来一瓢水,“咕噜,咕噜”地灌进井管里,管身铁屑剥落,出水口套上了破开一半的塑料管,成了一个引水槽。我跳跃起来,抓住鹅颈形的把手,把手光滑黑青,“呀吱,呀吱”地压着,时光跑啦跑去,仿佛我们不知疲倦的童年,头顶上枣子的颜色也从蜡黄转为酒红。

压井方便,但是出水不旺,何况小舅奶奶十几口人都指望着这一口井。久而久之,小舅爹便有愠色。所以,除非家中有客来访,水缸见底,才拎着小桶去接半桶水过来淘米煮饭。更多的时候,大家更愿意去丘陵上的野井挑水。

说是野井,我更愿意称它为“野甃”,这个不常用的古词语,是属于乡野,属于村外的这口野井。蒿茅丛杂,重叠生长,根须有尺寸长,遮盖井口,常有家畜和野牲不识途,掉落井中,呼救不得。村人自然晓得这口野井,却无法得知何时何人而挖掘。也许,在几十年前那个月光朦胧的夜晚,一大批流民决定定居于此的时候,那口野井就已经静静地躺在村外多年,它可能是上一批先民或上一个村庄的遗物。安土重迁的人民蹲坐在门槛上,吸完最后一口烟,打上一桶井水,洗一洗一脸的褶皱和泪水,然后,就挑着箩筐,牵着妻儿,踏上了远方的路。再回头看一眼家园,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唯独留下这口井。土坯墙垣的空房已经沙化成灰,这口井也成了无主之物,在丘陵上缓慢老去。

直到再次有人发现了这口井。我时常在想,发现这口野井的定是放牛人。就像我儿时,父亲牵着缰绳,我骑在牛背上,水牛从田埂一直走到那处丘陵上。秋殇正浓,草木枯黄,丘陵广袤,麦苗青油油的,风从远方吹来,让人不寒而栗。牛背高耸,我紧紧抓住牛毛,生怕跌落下来。我看见了那口野井,在牛背上。井似大地之眼,黑黝黝的,井边的荆棘焦黄,露出了一圈圆井的形状,和丘陵上的草木颜色相异。整个丘陵,只有这一处荆棘荒草未除,像黑眼圈,透露着野性和疲惫。

我不知为何村人不肯铲除井边的杂草荒蒿,继续让保持着原样。每次取水,都要拨开草丛,好似沙漠中的寻水者一样,找到这口井。这种不厌其烦的取水过程绝不仅仅是为了防止野兽牲畜误落这口井,我想肯定还包含着对挖井人的感恩和对水的敬畏。对于一个缺水的村庄而言,一口井就意味着生存。

我无数次想起那些朗月高悬的夏夜,父亲拖着长长的水管,从好几里外的水坝往丘陵上的田地里抽水。田地散落贫瘠,丘陵像倒扣过来的花瓷海碗,而自家的田地就位于最高处的碗底。田地周围无池塘,唯有几个村共用的一个水坝。坝里的水却是间歇性的,从长江一路被各个村落截流而至,去的稍晚一点,水坝就见底了,只剩下黑色黏稠的淤泥和白细枯黄的芦苇。所以,那几个上游来水的夜晚,村里人如临大敌,抢水如同抢秋。父亲吃住都在田间地头,风有些暖,虫鸣和水流声相和,父亲扛起铁锹,培一培松软的田垄,堵一堵被虾蟹泥鳅钻空的田埂,摸一摸庄稼的长势。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抬头望一望皎洁的月光,等雨来怕是要好长一段时间。

儿时的村庄,靠天过活。天久久不肯下雨,门前的池塘也龟裂如网,裂缝里落进了稻草屑和扬尘,偶尔还能捡到干瘪的红鳌或白身的大虾。村民无祷祀的风俗,只能内心虔诚地盼望天下雨,丰润田野,而吃水只能去丘陵上的野井。

灶房低矮,一口青褐色的土陶瓷大水缸和两口锅的土灶占据大半空间,灶间柴火堆至房梁,存放过芝麻杆、棉花枝、稻草和母亲割的野蒿。天微亮,父亲拿起门后的扁担,挑着两个木桶,就往丘陵那边去了。

父亲晃悠着水桶,步履轻盈。路过棉花田、菜园和一座有几棵稀疏的野枣树的小土丘(我一直认为那是一座无主之坟)。再往前些,便出了村子,杂草更加丰茂,路辙愈加逼仄,下雨时被人畜踩出来的脚足印还清晰可见。草尖上的露珠被父亲裤脚碰落,还在梦乡的七星瓢虫也跌落下来。抬头远望,晨曦爬上丘陵,陵上空旷,更远处还能看见别的村庄和田野,正被雾气锁住。父亲找到野井,放下扁担和水桶,他并没有急着取下井绳,而是绕着井边转了一圈,用手拨拉一下刺藤和白茅。父亲吸了一口气,取下扁担上的井绳,用系在绳子一头的铁钩钩住水桶,缓缓地伸到井中。井台被井绳磨出手指粗细的勒痕,井底深,黑黢黢的,井壁长有苔藓,还有一个油绿的嫩芽从井壁长出。“噗通”一声,桶底碰触到水的声音清脆响亮。父亲把绳子再放长些,甩动绳子,再使劲一拉,一桶水就慢慢地出了井口。水桶放在井台上,渗漏了一些,漏走的水跑回到井里,跑不走的在井台上很快就干涸蒸发了。水桶桶耳处通常会系着一块薄木片,有时候也会从井边采摘一枚宽叶片,放在桶面,这样水也不易溢出。

父亲收起井绳和铁钩,弯着腰,钻到扁担下,再直立起来,挑着满满两桶井水,准备返回村子。回村之路,更加需要步伐稳健,找到平衡点,防止水桶左右摇晃。到灶房的时候,母亲已经取来了明矾,放在水桶里。片刻,父亲才把水倒进水缸。每天在家和野井之间来回三次,水缸才能灌满。

在父亲和母亲去湖北外婆家的时候,我和奶奶留守在家。父亲出发前的一天,就已经把水缸挑满水,两只水桶也是满的。有时候,去湖北的山路难走,归期不定。我还年幼,奶奶已年老,水缸就快见底了。同村的表叔、隔壁村的二姨夫和外村的谢叔叔都曾为我家挑过水。他们也不久坐,舀一瓢冰凉的井水,咕噜咕噜灌下去之后,用袖子一抹嘴,就走了。

我曾坐在门口的苦楝树下,看着池塘里戏水的雏鸭和草垛里觅食的鸡仔,日升日落,我在等待着父母的归来。奶奶把淘米水洗了洗脸,然后端着脸盆,走到菜园里浇菜。在那些祖孙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水对于我们而言,比粮食更加珍贵。在乡村月夜下,奶奶在院坝里放一个大木盆,给幼小的孙子洗澡。在门前池塘干涸后,我随着奶奶去村外的野塘里洗衣服。直到一个月光暗淡的夜晚。二舅爹被子孙送上了丘陵,葬在了那口野井的旁边。随后,野井旁的坟茔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坟头还顶着土官帽。村里的老人一个个消失了,最后都一个个睡到了丘陵上。

那处野井之地,再次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尤其是在冬日,靠着山墙晒太阳的老人,眯着眼睛朝向丘陵的方向,一动不动。去野井里除了汲水,更多的人选择把那里作为最后的栖居地。在村人去野井之前,野井边的麦田翻垦的时候,就挖出过人骨头。如今,这些麦田里又重新冒出新坟。庄稼人施肥除草,顺便给田里的先人培一锹新土,累了就靠着坟堆抽根烟,说说话。说给背后的先人听,说给这块土地听,也说给那口野井听。

我听村里老人唠叨:陵上有水。背山面水,自然是一块福地。对于一个缺水的村庄而言,那口野井就是福地所在。这口野井是活的,似乎从未干涸过,它养活了我们这座村庄,还有之前无数个无名的村庄(我们这一代迁走后,整个村庄消失了)。活着的人靠它养育着,逝去的人也愿意靠近它,毕竟喝了半辈子的水都是这口野井里的,血脉里总有些割舍不掉的情怀。

在村庄决定搬走的时候,村人取下房梁上的井绳铁钩,拿出门后的扁担,排着队去了丘陵,和送先人去丘陵时候一样,充满了虔诚和不舍。仪式感的挑水过程,少有人说话。风声,吹动这坟头上的枯草;水声,从野井里取出,从水桶里晃悠悠地倒入水缸,最后缓缓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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