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驿
列车从中原折返，再回草原。
倦意拂去了外祖母初回乡时的那份欣喜，昏昏的眼中，一丝企望执拗地伸向窗外的阔野……前面是她生儿育女的内蒙古，故乡中原已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不自觉中外祖母口中喃喃着一首哀婉的曲调，是蒙古族民歌《努恩吉雅》：
老哈河岸畔，
拖着缰绳的花梨马，
性情温顺的努恩吉雅，
远嫁遥迢的异乡……
不止一次听外祖母哼唱这支熟稔的旋律，只是那时绝未想到鬓已星星的她却也如同歌儿所唱，是一个漂泊异乡的“努恩吉雅”。
一秉记忆的陈烛，亮在外祖母年幼的时光里，给她凭添了更多的渴念和苦愁。那淡远了的岁月，总将幻化了的情景及一些面孔，或映现，或消失，或重叠交织着外祖母的梦境，然而中原大地早已不是渴望中的故乡。几个与外祖母少小别离的汉族舅姥爷，惊诧着眼睛围观；这身着长袍，耳垂长坠，手持一杆长长烟袋的“努恩吉雅”，就是小时候一起玩耍的小妹吗？
旧时，十五岁，仅以一石高粱的代价，外祖母便被双亲嫁到了偏远荒蛮的蒙古屯子西艾力。六十多年，不敢揭开，不能忘怀，搅扰心腑的乡思终于换来了今日这场难温难解的旧梦……
外祖母是离不开酒的。回娘家的每顿饭，她都不断地啜饮，总是引起几个舅老爷的咋舌皱眉。而微微醺醉的外祖母，每每饭后，总觉得还有些空落，于是，我便给外祖母拌上一碗来时带给舅姥爷们、而他们又都不爱吃的炒米、乌日莫。香香地咽下，碗边儿残留的一点点，外祖母也和牧区的蒙古族额吉（母亲）一样，习惯地用一根食指刮净，抿入嘴里，心，顿时有了踏实感。接下来，我先给外祖母的长烟袋锅里装上烟叶，点着，她使劲儿地抽一口吐出白雾般的烟圈儿，然后，再为她泡上一杯带去的红茶末，浓酽酽地喝下，那惬意是无法形容的。舅姥爷拿出来的青茶片对外祖母而言太淡，没劲儿。外祖母对舅姥爷们眼中的异样神情聊自一笑拉着长音说：“蒙古地方呆久了，习惯也改不了了。”我听见一位舅姥爷嗓子眼儿里咕噜一声：“这股子难闻的膻味……”这时，外祖母眼里飘过一抹云翳，睫眉颤抖了一下。
“吃带膻味的食物，
只穿有毛的皮张……”
远嫁的蒙古族姑娘努恩吉雅的歌，就是这样唱的。而我远嫁的汉家外祖母，吃惯了腥膻的奶食，穿惯了带毛的皮张，却再也走不进梦里自己真正的故乡。蒙汉语都会讲的外祖母，从里到外看上去都是十足的“蒙古人”。外祖母的儿女们其实也是地道的蒙古族儿女，可他们为了更好的前程大部分奔进城市，远离了土生土长的沙地草原，生活习惯也改变了许多。记得老舅妈坐月子，坐月子的妇人心焦，外祖母从草原赶去照顾她。一天，外祖母炖了一锅羊肉，想给她滋补一下身体，还未炖熟，她便喊着受不了腥膻味，外祖母惊慌地只好端着一大锅肉步行一直送到距离不远的我们家，没料想，父亲不在家，母亲也不吃，还嗔怪了外祖母一顿。外祖母一面拾起长烟袋，同时一捏一捏地往烟袋锅里续烟，然后狠狠按一下烟锅中的烟叶，我看到她划火柴的手在抖，随之来一句平常她总爱说的那句话“明天家走喽，回穷山沟”。在一旁的我默默感受着外祖母此时心里的难过。
从城市、草原，草原、城市，外祖母不停地走着，而属于外祖母的心灵驿站，该是哪儿呢？是阔别了六十多载的中原汉家还是久居熟稔的塞外草原？一根维系她、孤独她大半生的乡愁，竟生分了外祖母和舅姥爷的手足情。虽然完全接受了外乡生活习惯，却又疏淡了母子间的血缘。
从故乡归来的外祖母，回到草原的家便病倒了，之后就再也没能起来。
骨子里浸透了草原气息的“努恩吉雅”，终于还是将自己归属了这片弥漫着腥膻的异乡。或许幽冥中，外祖母才会哼着那首哀婉的旋律，赶着长辕的勒勒车，驶向原本不陌生的中原故里，但那歌声中，藏着一种我永远都领会不到也禅不透的、伴着外祖母走过一生一世的忧思。
“正因为嫁到了边远的地方。
思念故乡的歌儿才这样婉转悠长……
在对外祖母无尽的思念中，回想幼儿期在她身边生活多年的一幕幕，想到为什么她那么爱我，不舍我的离开，我去哪她几乎跟到哪，当我12岁考入艺术学校，她居然特意做了大小两个鹅毛褥子，马车、火车倒了好几回找到了我的学校。有一天，她背着手，手里习惯地拿着她的长烟袋在教室前溜达，偷偷趴窗，看到我练功受苦的情形很是心疼，过后脾气一向温顺的外祖母竟与我母亲大哭大闹起来，非要我退学，母亲对她说，你老太太懂啥，受四年苦她就有工作了，外祖母听明白后只好作罢。曲不离口的唱那首民歌《努恩吉雅》，那么在意我，把她无人能言说的内心，都倾述给了幼小的我，我恨自己当时年幼不能安抚她，懂她。或许，我曾经的陪伴，正是外祖母最暖的慰藉。
为了不能忘记，我为外祖母写了一首歌《母亲花》，由艺术院校教师女中音乌云倾情演唱，由内蒙古音乐网播放：含苞待放在故乡中原/落地生根在塞外河畔/梦的牵引是赴注定的缘/幽香千里之外那一束马莲/风起花落时亲情不遥远/归程的路啊泪水迷双眼/深情淡蓝的母亲花/一片斑斓的爱覆盖了草原——/浓酽的奶茶泡大我的童年/傍晚的歌谣飘远我的梦幻/马莲编起长长的发辨/又搓成挥赶岁月的牧鞭/雁翅丰满时放飞我心愿/马莲是长夜摇曳的灯盏/美丽忧伤的母亲花/诺恩吉雅的思念留在了草原……
我的外祖母，努恩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