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社 > 日志 > 情感日志 > 正文

即将的绝唱

作者: 张永涛2022/06/26情感日志

除夕后晌,七十三岁的齐勤忠带着烧纸、香蜡、烟酒,穿过一片青苗,沿着土崖畔,去上坟。

齐家的先祖,活着的时候,在一起,过世了,又都被安放在同一片土地,他们说没说完的话,做没做完的事。

齐勤忠祭拜过自己的父母,又转向伯父齐保魁那座铺满枝叶的坟堆。他给伯父点燃一支粗卷烟,洒了浓烈的西凤酒,烧了一叠纸钱,随后,跪地叩首。伯啊,咱家的戏箱子,我一定传承下去。

齐勤忠在回家的半道上,回望一棵枯树,心头一酸。回顾多半生,除了父母给予的生命,再就是伯父传给他唱灯盏头碗碗腔皮影戏的本领。好唱也罢,歹唱也罢,一辈子了。此刻的自己,不就是灯盏下的一张皮影么?

与往年相比,齐家背后村少了鞭炮声,但天空蔚蓝。回到家的齐勤忠,与从上海、宁波赶回来的两个儿子、儿媳、孙子们一起吃年夜饭。

每年就盼这顿团圆饭,老伴与儿媳们架柴烧锅炒菜,准备了“十三品”和“八大碗”。酒过三巡,大儿子提议说,爸,我想听你唱两句。齐勤忠起身,从箱柜的布袋里取出那个伴了他几十年的灯盏头碗碗,又转身取下挂在墙上的那把祖传月琴,盘腿坐在炕沿。齐勤忠对大儿子说,你敲碗碗,我拉月琴,咱来段《大拜寿》。

今本是老夫寿诞期,

众孩儿拜寿在筵席。

好一个有道的唐君主,

赐来了寿幛和寿衣。

我有七子并八婿,

富贵寿考世间稀。

老夫要学张公艺,

那张公九世不分居……

十寸的电视机里虽播着春晚,但被齐勤忠的老伴调成了静音。五岁的小孙子偎在奶奶怀里,对爷爷的唱腔仅有好奇。常年在外的儿子儿媳们,伴着他爹的唱腔,都打起了节拍,端起了酒。年,就在村庄古老的曲调,和父亲浑厚的嗓音中,交替,流逝。

齐勤忠的伯父齐保魁生在民国初年,8岁丧母,随父演出灯盏头碗碗腔,15岁被抓壮丁当兵,中年回到齐家背后村,耕种当农民,闲暇时唱灯盏碗碗腔。

“一口道尽千古事,双手提动百万兵”,这是当年乡亲们对齐保魁的评价。他在继承传统中又有创新,使灯盏头碗碗腔与皮影结合,从此也广收门徒,唱遍陕甘。他不识字,但心头牢记50多个曲目,拿手的就有《金碗钗》、《五福堂》《点红灯》《状元祭塔》。既就是在田间地头休息,齐保魁都要说一段快板,使大家忘记劳动的疲劳。

多年后,齐保魁不仅留下了许多曲目供后人演出,他还给侄子齐勤忠留下了一个箱子,里面装的都是民国时期的皮影,一百多件套。他不愿意把灯盏头碗碗腔丢掉,因为在100多年前的清朝,碗碗腔就是齐家背村后的骄傲。

从正月初一到初五,齐保魁也忙着迎亲戚,送亲戚,走亲戚。有时,也吼两声秦腔,也拉两把月琴。不图啥,就是把碗碗腔在齐家背后响动响动。

正月初六那天晚上,齐勤忠去了镇上的文化广场,他们七八个老艺人相约在此,打算给乡亲们唱戏。

秦腔呢,是秦人耕种劳作之余的情感释放,是秦山渭水经受风雨洗礼而产生的共鸣。不论谁唱、唱啥,都应事、应情、应景,秦人给予的希望,不外乎高台教化,明镜鉴理。

那时的齐家背后,老少男女,围在文化广场的皮影戏幕台前,期待齐勤忠他们那些艺人们开演。一切就绪时,齐勤忠掐灭了最后的烟头,把大手一挥,银幕后边的灯盏碗碗、月琴、板胡、笛子、唢呐全部响了起来,台前蹲着的碎娃,板凳上坐着的老汉,搭肩立着的青年,人们不再吵杂,把目光紧盯在那幕布上。碎娃说:看,两个牛皮人人打架哩;老汉说,过年不看皮影戏,就像三天没A干面;外乡归来的青年对女朋友说,只有回到家,才能看到正宗的碗碗腔皮影戏。

齐勤忠唱着唱着,一手挑皮影,一手把桌上的西凤酒浇灌在皮影上,那皮影仿佛更有精神,翻起了跟头,驾上祥云,飘向远方。这出戏,是《双游狱》。

也就在半年前,邻村一个老汉牵着十岁的孙子,要拜齐勤忠为师。齐勤忠劝说,我不能误人子弟,这行当,挣不了几个钱。齐勤忠何尝不想收几个徒儿。

当年,他爹说:这人呢,一不学阴阳,二不学唱戏,三不学剃头。他爹是十里八乡最好的木匠,一心想把雕梁画栋的手艺传给他,可他却偏偏爱跟着伯父唱戏。十里八乡唱遍了,但他媳妇家所在的村子,是从来不去的,他怕人家笑话。

早些年,齐勤忠带着几个徒弟,到临县一山村唱戏,夜间生火,燃了人家的麦草垛, 没钱赔偿,只得继续留下,给人家免费唱了两天戏,才把事搁下。还有一回,他带着徒弟们到平凉唱戏,眼看吃了这顿没下顿,就是没人请他们唱戏。他走进一个村子,看到村庙的大殿上方挂着一把搭有红布的宝剑。他对村上的长者说,这地方最近有放不下的事。对方说,你咋知道?他说,这村子阴气重,老有鬼怪骚扰。对方又说,牛羊养着养着,就死了;学堂里的娃娃,坐着坐着,就倒头昏睡……你有啥法子?他回话,唱三天的戏!

三天戏唱完后,邻村的人赶着马车等着接他。因为,邻村的怪事还多。

多年后,齐勤忠回想起那段异乡经历,好想哭。世间哪来的鬼怪,还不是为两顿饭,说了假话。

不知,多年后,谁还在唱灯盏头碗碗腔皮影戏?谁还在听灯盏头碗碗腔皮影戏?当下,齐勤忠有个心愿:他想找个合适的场地和时间,把五十年前《二郎劈山救母》中的那段怪腔绝唱,唱给不老的苍天,唱给生长的土地,唱给最后的村庄。足已!

情感日志

猜你喜欢

情感日志

好文章

优美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