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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个人住

作者: 米丽宏2022/01/13情感日志

母亲去世以后,老院子,只剩下父亲一人居住。

他尽平生之力,帮我弟盖了高屋大院,漂亮得像别墅一样的房子;但等搬新家时,却固执地拒绝一块儿搬到新家去。

他一个人在那座老旧的石头院子里,形影相吊地做饭、喝茶、吸烟、回忆,筹谋农事。我每次回去看望他,都竭力劝说他搬出来,他不肯。他固执地待在老屋,被一层暮年的“锈”和一种孤独,紧紧包裹。

水一样的寂寞,在老屋里荡漾。老屋的每一件家具,都还是三十年前的面孔,一如既往地用那个时候淳朴的眼神看着我。沙发上,铺着的,还是娘在世时编织的毛线垫子;床沿,搭着娘做的绣花床帘儿;墙上两大玻璃框照片,有我们家族所有人的旧时记忆……

父亲当年动不动就爆发的雷霆火气,却不复出现。或许是生活境况的改观,卸去了他心上的一些重负,或许人老心软,本就是一种自然规律。我有时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使父亲冰雪般严苛的脾性,一点点融化如水,从此进入了温软季节。我记得,我生日前两天,他还专门打电话给我,让我别忘了给自己做点好吃的。我简直骇异,这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事。

我去看望他时,他向我们絮叨的话题,不外是村里谁谁走了,谁谁又生病了;南园该施肥了,西沟的山地该耘一遍了;麦子该上三水了,谷子该间苗了。随着越来越少的土地和村子里一辈儿故人的离去,他的内心世界,正在慢慢萎缩。我想,更大的孤独,正在向他走近。

我看到父亲的背,弯下去,弯下去。那是不停的劳作和几十年光阴的合谋。

在我记忆里,父亲是“干活”的代名词,村人说起他来,总会啧啧两下:“老米,那是牛一样的。”他不停地劳作,似乎是他活着的证据和意义。

我们小时,跟他一块儿下地。他将我和妹妹,从腋下一掐,一个筐里放一个,挑上筐就走;我娘牵着小黑驴在后,边走边用扒锄这里一下那里一下,锄些猪草。

我在筐里坐着,看着父亲,他的腰杆儿挺得笔直,轻悠悠地走着,像是散步;而劳作半日,再往回走时,他的腰身就像笔直的树干上挂了老沉的物儿,有一点点弯。等吃过午饭,再往地里去,他的腰杆就重新变直了,力气又回到了他身上。

在田里,父亲做的是出大力的活儿,母亲打些下手。我和妹妹呢,不捣乱就不错了。我们俩总是一边看父亲举镐扬锨用力刨地的样子,一边蹦蹦跳跳去踩他活动着的影子。有时候,他由直到弯、由弯到直的腰骨间,会发出“咯叭”一声脆响,我感觉那就是跑掉的力气。

我们看惯了他在田里劳作的样子:他深深弯下腰,䦆头沉闷地吃入土里;忽地又直起身,䦆尖儿扬到半空,擦着了那轮大如簸箕的彤红夕阳。他轻松铲一锨泥土,改畦引水,水里流着破碎的弯月,玉米地刹那享受着畅意的吮吸;他一手挥动镰刀,一手揽起金黄的麦子或谷子,像揽着金黄的儿女;他肩上驮着山样的麦捆子、谷个子,蹀躞走向地头。他有时疲惫至极的神态,让我心疼;有时我几乎怀疑倒在床上的父亲,明天是否还能起来。但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往田里去了。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在他的劳作中流走和逝去;一天又一天,被他的农具刮擦得亮晶晶地薄下去;一年一年,他的腰板,弯下去,弯下去,再也直不过来了。

到了老年,他身边没了说话的人,他决绝地将自己关进了寂寞的壳内;孤独像“铁锈”一样,沾满全身。然而,只有农事,像一道雷,促他从孤独里一跃而起,走向门去,跟大地融汇。

也许都是这样吧,人都脱不了孤独;而把孤独打开一个口子,让光和暖涌进来的,是雷声一样的力量。

对于我父亲,那道雷,永远是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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