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意义和有意义

前些日子，诗人西川来青岛参加一个诗会，有一个22岁的青岛诗人问西川：22岁那一年你在做什么？西川回答年轻诗人：22岁是我正充满学生腔的时候，作文与做人都是。那一年，我游走世界，顺着黄河走一圈，走完之后，学生腔没有了。

我在22岁那年遇见了来青岛参加诗歌活动的北岛。我也像那个青年一样向北岛提出问题：关于怎样写诗，关于人生有没有意义。是的，人生意义总是年轻人提及最多的问题。

有一回，我和一帮年轻人吃饭，恰巧这些青年属于爱思考善自省的那一类。他们抛出人生意义之类的问题让我谈谈。我过去容易在别人面前大讲人生意义，今天说这个，明天说那个，一回一个样。后来我看到了苏格拉底的一句话：在人生重大问题上，我对世界一无所知。我确实发现，我知道得越多，那看见的疆域越大，不知的东西越在扩展。于是，我对青年们说：对于人生意义，我也不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我和你们一样是生命的学生，我只是比你们多学习了几年的学长。

有关意义，我听到了一个研读中国古诗词的女教师的说法，比较有趣。她说，《红楼梦》的结尾中提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当然是一个一切虚无的象征。戏曲《桃花扇》里面说：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话更消极，真是没指望了，建立起来了的东西都会塌陷，那人生意义到底在哪里？

木槿花朝开夕落，它的生命只有一天，所以又叫瞬花。陶渊明曾以木槿花为主题写诗，题目叫《荣木》。因为木槿花的生命如此短暂，如果把木槿花作为我们人生的隐喻，我们的人生如此脆弱、短暂、渺小，其意义在哪里？陶渊明用两种不同的方式把木槿花的生命意义说了两遍。在《荣木》的第一节，他写道：“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荣木在早上开放的时候，炫耀自己的青春和美貌，完全不知道青春和美貌是短暂的；所以在傍晚掉落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一生好像是一个笑话。陶渊明在第二节又写道：“采采荣木，于兹托根，繁华朝起，慨暮不存。”他说荣木在早上开放的时候就有一个叹息，一个感慨，一个思索：我知道我到傍晚的时候就会凋零——那我拿我这一天的生命来做什么？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对死亡的觉知，人反而能回过来思考自己的人生意义。向死而生之后，意义就如同人生中的一点光亮了。

我在二十岁的时候读过萨特的一个有关人生意义的比喻，印象特别深。“我是一个偷偷地混进列车上的旅客，我在座席上睡着了，查票员摇醒了我——请出示你的车票。我必须承认我没有车票，身上也没有钱可以立刻补足我的这笔旅费。于是我承认我有罪，同时又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萨特一生都在找自己存在的理由——我们都在这个基础上找所谓的意义——其实，一开始就是撒谎和自欺。萨特的这个比喻真是鲜活，也太准确了。我特别认同这个为自己的一生行为进行辩护的样子。这个一开始就建立在虚无基础上的寻找，注定了我们寻找过程中的艰苦卓绝，也注定了这个哲学课题是一个千古难解的谜题。

最近看到马斯克的一个访谈，他也提及生命意义。他说谈论生命意义这件事，不是个好玩的事情。他忙于做事，来不及干别的，包括寻找人生意义。他在干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他在替人类寻找地球之外的另一个家园，是一个科幻小说般的家园，他试图把人类命名为多星球物种。他觉得人类在地球上的日子不多了，必须在地球毁灭之前使得一些人逃离地球，去外星球去活下来，把人种留下来。有人和他谈话，觉得他真像个外星人。他回答说，他过去是外星人，现在是地球人。不管他是哪里人，我真是觉得马斯克是一个太酷了的人。他把人类皱了几辈子眉也没想清楚的人生意义，也弄得很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