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腌咸菜

作者: 沈嘉禄2021/08/30情感日志

上海人对咸菜的感情是海枯石烂心不变的,咸菜大汤黄鱼、咸菜炒肉丝、咸菜炒毛豆子、咸菜炒冬笋,用的就是上海人钟情的雪里蕻咸菜。这与四川泡菜的腌制方法不同,其口感也不同。

现在菜场里卖的雪里蕻咸菜与过去不能比。过去菜场职工腌咸菜,下盐后塞在一只只木桶里压结实,层层叠叠码到一个见不到阳光的地方——若是冬天,抽干水的游泳池就是码放咸菜桶的好地方——腌足时间后,再分送各个菜场,一般是在晚上送货,次日凌晨开卖。夏日的晚上,我们小孩子到外面乘凉,常喜扎堆在咸菜摊头,偷偷从桶里挖出一根来嚼巴嚼巴。现在想想,真是馋死了。

现在腌咸菜的作坊大多远在郊外。为了缩短腌制时间,个别不法商贩就用油漆家具时打底色的黄纳粉来增色——看上去很美,但“马大嫂”买回家后一洗,水池里的水都黄了。这种咸菜吃下去,从口腔一直到大肠,想必都是蜡黄的。

农村里农民自己腌的雪里蕻还能依照古法。这种咸菜翠色轻闪,野风辣气,香鲜生脆,切碎后与春笋拌来吃,是一款乡情浓郁的时鲜,烧豆腐、烧河蚌、做咸菜塌饼,款款鲜味,无与伦比!现在网上也有卖的,上海浦东有微小企业出品,小包装,质量颇佳。

我故乡绍兴盛产一种阔叶粗茎的雪里蕻,腌透后晒干,经过微妙的发酵与霉变,就成了披着薄薄一层盐霜的霉干菜。今天,我们也可在饭店里吃到霉干菜烧肉这款浙东名菜,但不知为何菜单上都写成“梅菜扣肉”——我以为纯属多此一举,霉就是霉,霉是特色,霉是风味,是霉干菜与生俱来的生命基因!绍兴人还用一种大叶芥菜来腌制霉干菜,味道最佳。

还有一种咸菜似乎也离我们而去,它就是咸白菜。是的,咸白菜是用入冬后经霜打过的矮脚青菜腌制的,私以为风味更佳。我妈妈是腌咸白菜的行家里手,是她老人家教会我如何鉴赏一棵清清白白的咸白菜。

小时候,每到秋风初起,江南的矮脚青菜大量上市,妈妈就去菜场拖来一筐。那时的青菜真便宜,一分钱一斤!她先把青菜摊在屋顶上沐浴金黄色的阳光,收去些许水分,然后在菜心菜叶之间擦上粗盐,头朝外,叶朝内,整整齐齐码在一口大缸里。接下来,她擦擦额头的汗珠,对我说:“去,爬到缸里,两只脚用力踩!”

我天生文弱,面对这阵势有点胆怯,又听说菜场里腌咸菜的工人师傅都有足癣,且以为赤脚接触盐水后会痛得钻心——妈妈不跟我啰嗦,将我一把抓起,往大口缸里一杵;结果,非但不痛,赤足踩在菜皮上还凉丝丝的怪舒服呢!妈妈见我慢腾腾的,让我用力踩;我便加快了动作,咸菜亦因此而特别鲜美。最后,妈妈把我抱下来,在菜的最上面铺满掰下来的黄菜皮,然后抱来一块石头压实。

一个月后,缸里涨起了青黄色的汁水,还“噗噗”冒出许多小泡泡,一股生涩的、酸溜溜的,但又极鲜香的气息刺激着我的鼻孔。妈妈仔细看过,摘了一叶咸菜尝尝,庄严宣布:“可以吃了。”

我家的好日子开始了。咸白菜,生吃、煮着吃、炒着吃,爱怎么吃就怎么吃。但主流是煮着吃,盛在蓝边大碗里,挑一筷子雪白的猪油,看它在咸白菜上面冰消雪融,我已馋得口水连连了。若是生吃呢,我最爱吃咸白菜的心子,嫩嫩的,带了一点酸味,我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比咸白菜心子更好吃的东西了;还因为亲自踩过,吃到嘴里也别有一番滋味呢。一大缸咸白菜吃不完,妈妈就分送邻居,大家都夸妈妈的手艺好。

吃到缸底,咸菜有点腌过头了,微微泛酸,还有点陈宿臭,宜加红辣椒炒来吃,也相当开胃。

妈妈还腌过弥陀芥菜。这种蔬菜很奇怪,与潮州人爱吃的青芥菜有所不同,菜帮上会结出一个个大瘤子,而这正是妙处所在:腌透后,将一个个瘤子割下来,切薄片,加糖加麻油拌透,生脆鲜口,咸中带甜,是世界上最好的清粥小菜。因为不很咸,若是加点糖和醋,味道更美,可以空口吃。做榨菜也要用芥菜上的瘤子,但那可能是另一种更肥硕的芥菜吧。至于这种芥菜为何叫做弥陀芥菜,可能与佛教并无瓜葛,而是一个个突出的瘤子圆滚滚的,跟弥勒佛的大肚子很相似的缘故吧。从历史上看,中国人在食物命名上是很具幽默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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