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

“年纪老迈”的信号，最先总是悄悄地、残忍地、真实地从双脚传过来。

年过八旬的爸爸，因为双脚乏力，最近接二连三地在家里摔跤，不幸中的大幸是，过去高难度的军旅训练为他的身体打下了极好的底子，每回“声势浩大”地跌倒在地，总能“毫发无损”地坐起身来；有时，还苦中作乐地自嘲：“瞧，我不是常常告诉你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跌倒了，一定要自己站起来吗？”然而，毕竟岁月不饶人，跌了好几次后，他发现要靠自己坐起来已越来越困难了；更糟的是，跌倒之后所带来的淤伤，总让他熬受好一段日子的痛楚；有一回，还得上医院去照爱克斯光以确认没受内伤哪！

为了他的安全着想，我们几兄弟姐妹不顾他一再的反对，坚持给他买了一张轮椅。这张轮椅，设计灵活，使用者不必巴巴地坐着等待别人来推，可自行操纵，来去自如。

爸爸变成了一个老顽童，意兴勃勃地转动着轮椅，忽而东、忽而西；忽而屋前、忽而屋后，像风、像云，就是不像他自己。然而，话说回来，爸爸亦曾经有过好多好多年的岁月，有过像风般的轻快、有过如云般的潇洒，独独没有的，是他目前的

蹒跚与笨拙。意志坚强的爸爸，向来不向困难屈服，可是，现在，在岁月之神的面前，他却不得不无奈而惆怅地低头了。

轮椅，犹如新生的一双脚，着实让爸爸得意快活了一阵子，但是，渐渐地，他看出了一个别人不曾注意到的弊端，原本无力的脚，越不挪动，越发无力；越不走，越走不了；于是，他又开始放弃轮椅而改用双脚了，一面扶着墙壁慢慢慢慢地走，一面声音洪亮地昭告天下：“明年，我要到中国去旅行呢！”他想去中国探望三个他日夜挂念的弟弟。过去，当身体健壮时，他每年一定去探望他们一趟；现在，他不肯相信自己“只能心动，不能行动”，所以，日日夜夜，邯郸学步。

那天，回返娘家，爸爸正坐在厅里看电视。

几个小时后，我告辞时，爸爸突然挣扎着从轮椅上站起来，不拿拐杖、不扶墙壁，一步一步、慢慢地、坚定地走。走到门口，背脊直直地挺立着，微笑挥手，目送我离去。

啊，爸爸在八十余岁的高龄，再度拿出他不屈不挠的精神，顽强地与岁月之神对抗。

他要用他的意志力，使绵软无力的双脚重新变得坚硬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