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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和老人

作者: 王方晨2021/06/20短篇小说

花匠老楚和他的老伴,住在芦湖上。芦湖面积不大,靠近西岸的地方,密长了许多青芦,而水也清清一色,赏心悦目,所以便成了小城一大佳景之区,美名曰“芦湖”。一条长长的土堤,通往楚师傅家漆成蓝色的小院门,途中一座拱桥,堤上杨柳依依,每逢春光大好之际,便有黄莺穿梭绿柳烟幕,很得“苏堤春晓”之韵。楚家编竹为篱,木槿牵牛在竹篱上攀援,诸花开放之时,如一锦堵环绕。院中只一所红房,其余开辟为园地和花窖。四时花开不败,八节当春,璀璨如一大片花瓣似的,在湖水中漂浮着。

楚师傅的老伴姓祁。老祁眉目慈蔼,与人为善,也有称她为祁大娘的,然而熟识的人便直呼老祁。她在大市场南端桥头一个瓦棚里,守着一个花摊,里面排着三层红砖的长架子,一些破烂的瓦盆堆在角落,其余地方便干干净净。每每收摊还家,老祁将花盆装上排车拉着,棚内便冷清清,时而有几片红黄的花瓣散落在地,凄艳异常,如傍晚落日遗下的几片霞彩。人们都知道老祁的花好,也全部以为是老祁亲手养出来的。

因了花朵的芳馥与老祁的亲善,她的生意很热闹,很多人即便不买花也爱往她的花摊边站一站,停留一下,说几句闲话。

遇到买主欢欢喜喜地托起几盆的好花,老祁便兴奋,感觉出劳动和交易的快乐,向买主道:

“玫瑰花,十色的,就要有了。”

这句话对于她可能是全部的骄傲和幸福所在,别人却只当是搭讪而已,从没有计较起来,将谈话继续下去。

她含笑说完,望着别人远去。忽然觉得笑在脸上停留了太久似的,待看到摆动的愉悦的花朵,便收敛了。这些花儿,她想,真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老楚,噫,像孩子一样总想那些世上没有的事,不过,他总是能做成的啊。

除了花儿,老祁和楚师傅什么也没有。他们没有儿女。按说,正当这个年龄的时候,也该儿孙满堂了。可是没有。他们孤单单的,如果没有这些花儿的话,真不知道生活会是怎么一副样子。

“还能怎样呢?”她有些疲乏了,用手加在额上,说,“能有一种十色玫瑰花朵朵挨着,满湖里都香。可是,老头整天都和花儿说话哩。”她合了一下松弛的眼皮,转过脸去。

老祁过早地宣布了十色玫瑰即将降临的消息,那些架上的花儿被街风吹着,摇曳不定,也像是诉说着花儿王国中不被人预知的事情。

我最初听她说这话时是在四年前。那时楚师傅经常和老祁一起看着花摊。两人似乎一样的年纪,楚师傅的精神也好,微驼的背要向前奔跑似的。后来,一起车祸伤着了他的腿,在家养了将近半年,伤好了就没再出来。老祁就一个人在这儿照看着。

当初楚师傅本人对十色玫瑰也没有半句解释。就字面意思大约能猜出个一二。老祁的每次报告,都包含着许多令人不可体会的情感,而且,似乎越来越在语调中掺加进了更多的希望。她满脸梦幻般的神情,如自言自语般说出那句话,仿佛已变成了花神,能够带给人间长驻的艳丽的春色了。

那天,老祁对我说,他们要搬出芦湖。我吃了一惊,好像将要失去什么东西似的,就和她一起回家了。

我徘徊在岸边,夕阳将湖面照得通红。那些芦苇在夕阳下摇曳,变成一大块流动的紫红的烟雾。岸边树丛里的瓦房偶尔开了一扇窗户,将阳光反射过来,如眨了下眼睛。

湖水沉静。隐藏着一个秘密似的,水面平滑、凝腻、含蓄。

我好像陷入了另一个世界中,听不见街市的嘈杂和附近工厂的机器运转声。一种美妙的感觉如春夜和煦的风,轻轻吹起胭脂色的窗帘,来到我的床前,温柔地抚摸我。想象和大自然的契合带给人温馨与幸福的感觉。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一只白色的鸟从芦丛中飞起,呖呖地叫着,在空中回旋几次,便优美地落到芦湖中了。我看到了八月的玫瑰烂漫地开放在穹顶,华光照耀着四寰。

在楚师傅家的一夜,花香与清爽的空气陪伴着我,使我睡得又香又甜。听到双拐在地上笃笃地来回敲动时,我睁开眼,从窗口向外望去。朝阳从蓬勃的宁静的芦丛里缓缓升起,那冉冉的步态使我忽然忘记了身边的世界。

我脑际回荡着一种美丽的语气,带着颂诗的韵律和呢喃的疑问。

湖面上笼罩着朝阳的光辉。芦苇精神抖擞地朝向天空,伸展着苍翠的叶片,白色的芦穗轻轻飘浮,若有似无。

回过头来,看见楚师傅拄着双拐站在那儿望着我。

“睡得好吗?”他说,又向前挪动了一下。背还是驼的,要向前奔跑似的。

我点了点头。

“待一会儿来看看花吧。昨天忘了让你划划船,天太晚了。你要是把船划到那片芦苇里去,能看到不少的鸟,野鸭、白鹭什么的。一群一群的鹅也都聚在那儿。”他说完,就摇晃着,唱休止符似的走出去了。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念头,——要了解一下这两位老人伟大的计划。

八月的清晨,已有凉意。走入楚师傅的花窖中,却如时光倒溯到阳春一般。一盆盆鲜花整齐地排列在一层层的花架上,几支蝶形的花枝从花盆中斜逸出来,而吊在窖壁上的常春的花草,枝叶纷披,姿态绰约。

楚师傅走起路来很吃力,在上下台阶的时候,还必须十分小心。我去扶他,他拒绝了。

“怎么样?”从花窖里出来,他颇觉自豪地问我。他在一把有扶手的椅子上坐定,让我从窗前的桌上拿过一只水壶,他倒出茶水,说道:

“老祁到摊上去了。早饭都留在锅里,我们随便吃点好了。”

楚师傅很兴奋,如四年前一样,脸色白,浅布了一片潮红,很动人。

饭后,我们攀谈起来,很快他说到搬家的问题。原来,他们在这儿住了将近四十五年了。这房舍坐落的地方当初是水中一块无人问津的高地,门前那土堤是他们将它填砌成的。那时候,他从父亲那儿继承了财产,很容易完成了这笔开支。从他记事起家中就有搜罗奇花异草的习惯,一直到他这代,称得上养花世家。

热爱花草可谓是人之一癖。这一癖所得,全要有一副怜惜弱小的心肠,这一点做不到,癖只可责,而无可敬了。

从他的话中,我得知这次逢上小城大兴土木的热潮,连他居住的水中高宅,也有了一个很古的名字,叫“隐士央沚”,说是某代名人高士曾涉足于此,所以要作亭以念,长远地看,芦湖将被开辟为风景区、公园之类。

“这个园子的花,是无法带走的。我又觉得老了,这腿!”他慨叹了一声,用手拍了一下伤残的双腿,——我从他热烈的目光中仍然察觉出一丝苍老之色,“老祁精神也不济了。每天很少睡觉,做着做着活,就想起事来,自己也不知道想起什么,就那么干愣着。真要成道成仙的就好了,到了那里,我也要管人间多养起好花,装点装点呢。”

说这话时的一派天真,毫无遮掩地从他的语气中流露出来。

“这好处是咱们自己知道的。活这么一天,看见自己亲手种出的花儿一朵朵地开,”他微笑了一下说,“你心里是多痛快!”

我看到太阳白白地在天空照耀起来,满院的花朵晶莹欲滴,像是用七彩的玻璃制造出来的。一只精小的麻雀落入花丛中,把一片的花儿闹得乱摇,忽然又从绿叶的缝隙中钻出来,飞到绕到开满牵牛花的竹篱上了。

“小家伙!”楚师傅高叫了一声,“放老实点儿。嘿,涮涮翅膀吧,又小又丑!”

我不禁为老人的语气逗笑了,一边附和着说:

“它听懂了似的呢。”

楚师傅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低了声音,说:

“我天天和它们说话。真是的,有一个看着我种花的人就再好也没有了。看到我的花儿的人可就多了。”

接着,他说让我一个人划会儿船,他自己要进行他的工作了。

“我走路不方便,最爱坐船。在船上我又会觉得年轻很多。”他补充道,一边把我领到门口堤旁边的一块石板上,指了指挽系在一棵柳树上的蚱蜢小舟。

我跳上小船,解开缆绳,船就自动地漂移了起来,离了岸边。楚花匠一边表示着他的担心,——看我能否将船随意行驶到湖中去,且能保安全,一边向我指点着芦湖的可去之处。

船在水面左右摇晃,我顾不得和楚师傅搭话,赶紧坐在船的中间,使船渐渐平稳了。然后,我均匀地摇起双桨,小船悠悠地驶向湖中。

碧绿的湖水在眼前展开,云影在湖面上移动,小船破水的轻柔的声响似乎是绿水在诉说着心中的愉悦。我高兴地低声吟唱。船行到芦丛中停住了,轻轻地摇摆着。

箭形的芦叶,已经有些干枯,青色中透着微黄。它们相互交织着,如一张美丽的网。

我惬意地仰躺在船上,闭上眼睛,让阳光透过叶丛飘飘洒洒地落在我身上,我感觉到似乎有无数热乎乎的嘴唇在脸上手上胸膛吻着,那吻柔弱而深情无限。一阵昏然的意识袭击了我的神经,带给它美妙的战栗。我的眼中似乎站起了一个高高的白色的影子在舞动,渐渐地我看清这翩翩起舞的影子是一只美丽的鹭丝。它举颈向天鸣着,发着珍珠碰击的声音,清脆而觉遥远。

“喂!”一声男人粗哑的叫喊传来。

我睁眼一看,原来小船被风吹到岸边去了。一截烟囱在远处隐隐约约地站立着,像条冷峻的地球的鼻子。

那叫喊的人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垂钓,见我坐起来,向我友善地笑了笑。我连忙向他表示歉意:

“我把你的鱼吓跑了。”

“不介。”那钓者应道,将钓绳拽上来,收拾了一番浮子,又抛向水中,“是楚师傅的船吧,你准是从他那儿来。”

“你认识他吗?”我问。

“说不上。反正谁要是喜欢花的话,向他要就行了。不过,人要自觉点儿,给人的价钱可要公道。别因人家不张口说,就白拿。”

这人一身工人打扮,穿了一件油渍斑斑的工作服。他唇上的那撮胡子似乎也沾了油渍,有些龌龊,但他一定是一个快活的人。

“楚师傅和祁大娘是从来没有过的好人,芦湖边上的人家都是知道的,总是想着他们。听说——”他停住了。浮子一粒一粒地下沉,那人紧张地注视着。忽然,它们又浮上来,有些青灰色的小鱼游到水面上。“听说,他们要搬了。你是他的亲戚吧。——生生毁了他那花园子,他们人老了,禁不住多大折腾。”

那人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大通。我要回去了,他收起鱼竿,站了起来,收拾了一下脚边的一只塑料水桶,掏出四五条尺拃把长的活鲫鱼,用岸边的一根水草连成一串,准确地抛在我的船头上。“送去吧,我再钓些。”他诅咒了一句,“今天真少运,谁也不怪。”

我划起小船走了,早上的那个念头又冒出来,而且迫不及待地逼使我要去寻问一下楚师傅十色玫瑰的计划。

楚师傅看了看我手中的鲜鱼,没说什么。我向他解释道:

“别人送给你的。我忘了问名字了,就是问个姓也好。”

“没关系。”他小声咕哝着。

老祁还没有回家,她要一直到天黑收摊才回来。我望着楚师傅一只手用毛巾擦着脸,迟疑不决,思索怎样开口才适宜。老祁所说的“十色玫瑰”根据是不确凿的,——因为楚师傅一字也不曾提起,或许这连他还需要缄默,似乎只有这样,“十色玫瑰”才能保持它的光辉和芳香。如果“十色玫瑰”真是无稽之物,询问就会剥夺老祁世界中那些神秘,这将非常残酷。而且我相信是存在一个复杂的只属于一个人的世界的。我已经感到“十色玫瑰”的虚妄:在温室中它可能变成现实,但,对于一个普通的花匠,这种实验如果没有普及的可能,就不存在什么意义。

楚师傅有些疲乏地坐下了,他问起我游船的情况,说起我刚踏上船时的急促模样,忍不住微笑了。

在上午的阳光中,花香扑闪着翅膀飘到房子里。秋天,这里仍然盛开着美丽花朵,湖水和花香相融在一起的感觉使人安静畅快。我不禁想起如果“央沚”的典故是有些杜撰的话,但决不见得是离奇古怪的,在杜撰中潜伏着一种鲜明的逻辑。

忽然我发现楚师傅暗中意味深长地打量我,他的脸上展现出的一定是不曾有过的兴奋的笑容。当老祁离家卖花和我不在这里的时候,是他独自对了花儿——他的作品,和那又小又丑的雀儿说话的。那种情景飘散着一种凄清孤独的气氛。

“这些花儿真叫人可惜。”楚师傅说道,“你望着它们,像是它们要和你说话似的。我给它们浇水,它们说喝饱了,我给它们松土,它们说舒服极了。看到你脸上有些愁色,它说干什么发愁,闻闻我有多香,长得多好,说发愁是不管用的,有它们,用不着愁。好多的话呀,你就忍不住和它们说起来。”

我点了点头,说:

“真不知道它们会长出这种模样,却不长成别样人家不喜欢不好看的模样,这就够叫人高兴的了。”

“还有,它们是自己种出来的。”

楚师傅依然带着快意的笑容,说道:“我一辈子养了多少花啊!”“数不清。”

他像是猛地垮了下来,他是这样老,灵魂几乎总要飞离肉体,而年迈的肉体总是极力地挽留住它。从他肉体的器官中传出来一阵阵衰弱的呼吸,似乎在说:“现在能够休息了吗?”接着灵魂撒过一团火,在肉体上燃烧;那火焰的哔啵中,又产生了一个崭新的充满力量的生命,说道:“还有一样奇迹需要创造。”于是,它们拥抱在一起,又是一个完整的他。

“可我就要培养出一种十色的玫瑰花了。它要有十种颜色。四年前我就开始了工作。”

我立刻兴奋了起来,马上问:

“十种颜色,在同一株上,还有那么香吗?”“是的。不用担心它的香味。我要留心的是它们的后代是不是会回到原来的那副样子,那真叫人生气,只做成一代,没有后代。没有后代。成了孤本。”

“这些知识,不用说,要有许多技术问题,你是怎么解决的?”我问。

“我想到怎样做,自然就会怎样做。在我想的时候,是能够让自己不那么慌乱的。这可不像儿戏,随便怎样。”

我真想亲眼看一下他这半成功的作品,可是,我隐约感到自己的要求被拒绝是在情理之中的。我没有提出来,而楚师傅也没有让我亲眼看一下的意思。

“人们准会吃惊的。”我只是说。

“人们又要见到一种以前没有过的东西了。每个真正的花匠都想这么做。”

我走上大街。秋风吹过,道旁美丽的法国梧桐树上,叶片零零落落地飘向地面。天空多变的云朵,幻化成一大株光芒四溢的十色玫瑰。以后,我常常觉得有这么一株奇异的玫瑰在微风中歌唱叹息。

秋天,那个平凡的秋天,结束了楚师傅和老祁的养花生涯。芦湖上那个两个人的家,一座绝世的花园,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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