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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瓷

作者: 洪烛2020/12/18心情随笔

说起瓷器,人们首先会想到景德镇,想到五大名窑。钧窑、汝窑、官窑、定窑、哥窑,确切地说应该叫中国宋代五大名窑。长沙铜官窑不在其列,因为它兴起于唐代,岁数要大一些,并非同一辈。若让铜官窑与五大名窑同台比武,够穿越的,不亚于关公战秦琼或者唐诗比宋词,明摆着是各有千秋。

长沙铜官窑不在其列,还因为五大名窑基本都是根红苗正的官窑,而铜官窑则是彻头彻尾的草根,无法获得皇亲国戚的点赞,只能在宫墙外自弹自唱。长沙铜官窑走的是民间路线,深入寻常百姓家,倒也取得了类似“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的效果。

跟许多湖南人一样,长沙铜官窑不满足于求生存,还要图发展,就把目光投向国门之外,过剩的能量,如同火山爆发,一举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唐代诗人李群玉的《石渚》,描绘当年铜官窑大规模傍山建窑、柴火烧瓷的壮观场面:“古岸陶为器,高林尽一焚。焰红湘浦口,烟浊洞庭云。迥野煤飞乱,遥空爆响闻。地形穿凿势,恐到祝融坟。”算是有文人为铜官窑立传了。这描写还真不是夸张,唐代潭州(今长沙)石渚湖、铜官一带的瓷器作坊,是世界釉下彩瓷的发源地,产品出口29个国家和地区,通过水运,从湘江入长江,经扬州、宁波、广州口岸,开辟了一条通往南亚到北非的“海上陶瓷之路”。亚洲各地,远至非洲,都能见到展翅飞来的铜官窑瓷器,铜官窑瓷器自此远走高飞通向一个大世界。被称为“外销第一窑”,以及“汉文化向外扩张的里程碑”。

我最初对长沙铜官窑有深刻印象,是前几年去邯郸的峰峰矿区拜访磁州窑,发现磁州窑一大特色是大量题写诗文做器物的装饰。讲解员如实相告:这种装饰风格最初始于唐代长沙窑,而磁州窑只是进一步发展和完善了这一装饰风格,其书写方法无一定规格,非常随意,却别开生面,诗词多出自当时文人之笔,常见有“满庭芳”“朝天子”等,同时还有民谚俚曲、规劝箴言、处世哲学、吉祥语等。磁州窑是中国古代北方最大的民窑体系,但仍然有感恩之心,承认自己师从长沙窑。人们常说美食在民间。又岂止美食,盛放美食的美器也在民间。或者放大了说:美在民间。能够在民间流行的美,才可能生生不息。这种美造福过更多的人,这种美进入了更多人的记忆,与他们的生活水乳交融,因而成为最有体温的美,最有辐射力的美。

唐代长沙窑最早使诗文与瓷器结缘,是一个划时代的创意。从此瓷器进入诗歌史,而诗歌进入瓷器史,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交相辉映。好像偶然,其实必然:唐代是一个诗的朝代,诗意无孔不入,渗透生活的每一个空间,唐诗是中国诗歌史的最高峰,使中国成为诗国。在此之前,诗歌通过吟诵、演唱、竹简、纸张甚至碑刻、题壁传播,唐朝更厉害,连瓷器、日常器皿都为诗歌留下了位置。诗歌在一日三餐、在一瓢一饮中都不缺席。当诗歌与瓷器联姻,不只使瓷器更有文化含量了,也使诗词的传播,多了一个生活化的载体。长沙窑乃至后来的磁州窑,都举办过古老的“诗词大会”,为诗歌、民谚、格言的传播,作出不可小觑的贡献。

铜官窑瓷器正因为登不上所谓的大雅之堂,其艺术风格,包括题写在上面的诗文,反而获得更大的自由度,呈现出宫廷诗歌或文人诗歌难得的土气、血性或野性,这也是一种原生态。正如野草,因无篱墙限制、园丁修剪或人踏车辗,反而恣意生长,巧夺天工。铜官窑瓷器上的题诗,作者大多佚名,可能是陶工自己创作或抄录当时流行的里巷歌谣。我想,若逐一收集,没准儿也能编一部“新唐诗三百首”,这民间版会帮助我们认识另一个唐朝,一个草根的唐朝,接地气的唐朝。可惜,瓷器终究是易碎品,许多民间诗歌也随破碎的器皿一起流失了。能流传至今的毕竟是少数,而就是这少数,已足够让我们惊艳。

我在网上搜索到一个小版本:《铜官窑瓷器题诗二十一首》。注明1974年至1978年间出土于湖南长沙铜官窑窑址。和唐代瓷器一起出土的,是这些埋没了千年的唐诗,堪称文物中的文物。它们从暗无天日的沉睡中醒来,寻找到新时代的读者。作者都是无名氏。这些无名氏的无名之作,照样有生命力,隔代流传,也能出名作。若让我评选,《铜官窑瓷器题诗二十一首》的代表作,应该是这首:“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有人还顺藤摸瓜,由这个片段查找到全诗:“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人归万里外,意在一杯中。只虑前程远,开帆待好风。自入长信宫,每对孤灯泣。闺门镇不开,梦从何处入。一别行千里,来时未有期。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标明作者为唐无名氏。也不知是真是假?

题写在铜官窑瓷器上的这些古诗,分明有魔力,字字珠玑,又像是出土的古莲子,浇之以露水、雨水、泪水,照样生根发芽、长叶开花。瓷器上的唐诗哟,凌波微步,步步生莲,长出三生缘,结成万世缘。

逐一展读《铜官窑瓷器题诗二十一首》,让人唇齿生香,仿佛被沸腾的时光沏开的茶叶,返青复绿。每首都有各自的风韵。或淡妆或浓抹,如大唐仕女,次第而来。譬如:“夜夜挂长钩,朝朝望楚楼。可怜孤月夜,沧照客心愁。”这只是硕果仅存的残片断句,冰山一角,没准儿身后的烟云里还隐藏粉黛三千。可我已经觉得富有了。

“黑石号”的消息,使我有了新的希望。1998年,印度尼西亚勿里洞外海海域,一座黑色大礁岩附近,一艘唐朝年间沉船被德国寻宝者打捞上来,6万多件“出水”文物,有5万余件是长沙窑瓷器。“黑石号”,长沙窑瓷器远销早期阿拉伯世界的“海上专列”,证实了西亚乃至北非与中国之间的海上丝绸之路,至少可上溯到唐朝。我关心的是,“黑石号”搭载的长沙窑瓷器,是否有一些题有不为人知的唐诗?唐诗,是否也曾借助瓷器为载体,并进而搭乘顺风船,沿着海上丝绸之路,流传到世界各地?

长沙铜官窑瓷器,给唐诗插上翅膀,我想将之命名为“诗瓷”。即使像“黑石号”这样的千年沉船,瓷器埋没在海底时,上面题写的诗歌也不会灰飞烟灭,诗歌会用鳃呼吸,诗意万古长青。或者,诗歌在绝境里,在被遗忘的角落,也会屏住呼吸,耐心地等待,等待未来的读者,将其打捞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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