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黑

夏日晚上，出门，看到街道两边又安了一些彩灯。想着夜色这么亮，也不知城里的树是怎么入睡的，心里便越发怀念起旧时乡村的夏夜了。

早年住在乡村，夏日傍晚，太阳一落山，风吹与不吹，远远近近的黑色，都会准时涌上来。等家家灯火亮起来，这黑，被灯一点燃，也就更黑了，恰如“鸟鸣山更幽”。

远处的山是黑的，近处的水是黑的，田野是黑的，林子是黑的，人家的屋顶是黑的。在这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月亮出来了，月光是乳白的。月光淌到哪儿，哪儿的黑中就露出一些白来。在夏夜乘凉的时候，我最喜欢看的是院子里草木落在白墙上的影子。尤其是风吹动的时候，一点一点的黑，一撇一撇的黑，在一大片空白中摇曳着，我很想把它描下来，这该是多么生动的画作，但一直只是想想而已。

在月光很好的晚上，我喜欢去小河边，看粼粼的波光，在掺杂了白的黑中荡漾。

那时我已听过一些民间故事，故事中常有鲤鱼，会化作善良、美丽的女子，来到人间的烟火中。因此走在河边时，我常幻想能遇上鲤鱼化成的仙女，但若真遇着了，估计我又会一下子逃得不见踪影。小河深处长满了芦苇，我是不敢往深处走的，实在不得已要走过去，也得找个伴儿，壮壮胆。

最怕的是在黑夜里走路，听着吧嗒吧嗒声在无边的黑中响起，明知是自己的脚步声，却总感觉有个人在后面跟着，越想越害怕。若是在星夜里走路，情况就要好一些，因为星星是那么好看，常让我忘了害怕。

那时的夜，天空像只倒扣的铁锅，星星像铜钉，叮叮当当敲了一锅底。星星亮晶晶，远的那么远，躲在很深很深的天上，近的那么近，仿佛风一吹，就会落到屋檐下，我伸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捉了。

能被我捉的，不是星星，是萤火虫。我记得幼年时曾捉过几只萤火虫，想让它们照亮我的夜行路，结果呢，我发现它们的光是那么弱，就放掉了。只有在远处的一团漆黑中，萤火虫提着的小灯笼，才能划开一小片的黑。这么想着，忽然发觉，我不见萤火虫，已经好多年了。

住在城里，城里的夜是彩色的，很亮。我常觉得，应该把这“彩色”抹去，把黑还给夜，因为只有黑，才能包裹住夜的隐私和夜的故事。你把夜拧亮了，你让夜的秘密何处藏身？

比如，让人想起来就心头痒酥酥的虫鸣，像一床毛茸茸的毯子，铺在深夜的湿润处。这些虫鸣，是天籁，需要黑来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