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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

作者: 符纯荣2023/03/08生活随笔

我一直认为,雨水是一种充盈着灵性与智慧的事物。它们相约着降临,时而优柔雅致,时而大大咧咧;时而漫不经心,时而火急火燎;时而浅尝辄止,时而意蕴悠长。它们看似毫无缘由地到来、意犹未尽地远去,实则与世间万物心心相印、血肉相连,就这样循环往复、永无止境,深度参与和生动演绎着大地上的爱恨情仇。正是有了雨水的存在,人间烟火才更加鲜活,生命四季才更加壮阔,岁月更替才更加从容。

进入夏天,一场阵雨总是猝不及防、兜头而至。阵雨迅猛而冒失,不讲任何规矩,像天空之水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倾倒下来,也像隐伏在空气中的一头巨兽,瞅准机会便现出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气势汹汹地对着大地狠狠咬上一口。

生活在温润南方,阵雨是必不可少的调和剂。当暑热难耐,一场阵雨总会及时出现,虽然难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至少能以短暂的惬意,给深陷其中的懊恼者一道不大不小的惊喜。

童年时,每到盛夏时节,蚊虫泛滥成灾,加上谷地气候闷热、生活条件有限,孩童细嫩的皮肤总会生出大片痱子,痒痒的,不挠不痛快,越挠越想挠,我们都吃尽了那种难以忍受的苦头。听老人说,若阵雨来时痛痛快快淋上一趟,即可有效减轻症状。于是,每逢阵雨袭来,院里这帮孩童便不约而同三五两下除去短衫短裤,带着夸张的喊叫冲入雨中,让病变皮肤充分沐浴在上天赐予的“圣水”中。

但关于阵雨,尤为刻骨铭心的,是它曾带给我童年的深痛。

暑假的一个下午,同村的银爷爷到松林坡收包谷,我们也跟在他身后去放牛。银爷爷性情开朗、慈祥,虽年近七十,但身体健硕、声音洪亮,仿佛从未有过烦恼似的,成天乐呵呵的。他帮我们割草、捡柴,给我们摆好听的龙门阵,只要有他在,我们就可以放心玩耍,根本不用担心牛儿会偷吃和践踏庄稼。久而久之,对于他的帮助,我们都觉得理所当然了。那天,我们把牛绳一甩便钻进林子里玩打仗,正是兴致高昂的时候,突然一阵狂风卷过,天空顿时变得阴沉沉的,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连串豆大的雨点便机关枪一样噼噼啪啪地射在岩石和树叶上。银爷爷赶紧从包谷林里钻了出来,急切挥动手臂,将大家招呼到靠着山崖的岩洞躲雨,随后又冒着瓢泼大雨帮我们把散落在山坡上的十来头大黄牛赶到一起。

大人们说,正是这次淋雨,银爷爷原本不错的身体一下子垮了,直至卧床不起。虽然多方求医问药,却终究没能熬过命运的考验。热闹喜庆的年关刚刚过去,银爷爷下葬的悲伤气氛却满天愁云般久久笼罩在村庄上空。我们的心里全都恨极了那场阵雨,歉疚之情至今也挥之不去……

我时常想,生活中偶尔遭遇的阵雨,或许就是某种冥冥中的提醒或警示吧。

一场偏头雨到来的时候,我和母亲正在罐子坪背后的山崖上摘绿豆。

风抢先一步,呜呜呜的,响得粗重而急促,从崖的那头迅速刮到这头,又从这头刮到那头。如此往复几遍,一场急雨便赶了过来,有点像步履匆匆的背二哥,人还未到,嘴里大声武气吼出来的粗犷山歌先就飞遍沟沟岔岔。当前面领路的山风歪斜着吹过来时,母亲很有经验,赶紧将田埂上弯腰摘绿豆的我拉到旁边岩坎下躲藏。

面对我的疑惑不解和忐忑不安,母亲说:“这是我们山里经常遇见的偏头雨。不用怕,它们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问:“妈,偏头雨是啥子雨?”

母亲说:“就是偏着个脑壳的雨,只是从我们身边过个路。”

我又问:“它们要去哪里呢?”

母亲说:“去山那边,远处……”

与母亲正说着话,雨水就歪歪扭扭地跑了过来。我没有看见它们偏着的“脑壳”,但清晰记得细密雨丝在天地之间歪斜着行走的样子。它们像是从天上放下来的白色丝线,一根一根,一排一排,汇成密密麻麻一大片。无一例外的是,它们分别在空际划出了一条斜斜的轨迹,有的还被风吹得弯弯绕绕,线型柔婉,意蕴无穷。

偏头雨的到来,总是令人防不胜防。打着雨伞行走,需要顺着雨丝的方向,尽可能让撑开的伞面和它们保持角度一致,以便恰到好处抵挡住那些疾风骤雨。稍有偏差,角度刁钻的雨点便会侵略进来,接二连三地打在裤腿和身上,很快就能让人变成狼狈不堪的“落汤鸡”。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我们曾经多次遭遇偏头雨的袭击,初始大家手忙脚乱,总是顾头不顾尾,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来进行防御,却依旧落得个全身透湿的悲催结果,有时甚至连书包里的书本也没办法保护周全。打过几次交道后,我们渐渐有了经验,应对方法也表现得老练起来。针对偏头雨的特点和规律,我们将雨伞顺着雨点到来的方向倾斜并顺势而动,如果雨势凶猛,大家便将雨伞整合起来集中使用,效果更加明显。

相比之下,村里无声矗立的土墙只能选择默默承受了。在山风驱赶下,偏头雨一次次发起集团式冲锋,犹如鞭子般反复抽打在敦厚而朴实的墙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噗”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曾经平滑而光洁的墙面被雨水反复击打、浸泡,逐渐变得粗糙不堪。恰如一个人从青春华年到佝偻苍老的过程,当裂纹、沟壑密布其间,说明这栋房屋和它的主人正在互相照应着,进入一轮夕阳精心铺设的远方。面对此情此景,偏头雨似乎一点儿也不懂得悲悯,照样会以急骤无定的方式到来,时不时地,给密布墙面的“伤口”再“撒一把盐”。就这样,透过憨厚的土墙,让人感同身受的疼痛一点点发散开来,持续交代着岁月的沧桑与悲壮。

当然,偏头雨并非完全不解风情。经年累月,贯通交融,大地上的事物,终归与它们达成心灵的和谐、情感的共振。偏头雨经过的地方,土壤惬意吮吸,草木鲜润欲滴,燕雀立在枝头轻手轻脚梳理羽毛。与穿过雨幕的枝条一样,从鸟翅滑下来的雨水,滴答有声,诗意缱绻。

在巴山以南,千百年来,无论四季如何变幻,温润一词始终相伴左右。由于雨水常年不绝,我们身处的这片土地便格外显得缠绵和妩媚。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相比王维先生而言,李商隐以一位后起之秀的姿态亮相,其心思愈加细腻、情怀愈加柔软,一首《夜雨寄北》,让延展千年的人间愁绪愈加动人心魄。于是,侠骨柔肠的巴蜀大地,在绵绵诗意的浸润中,将离愁别绪一点一点刻入骨子、一滴一滴融入血液,终生也不可更改。

由于工作原因,常在乡下走动,有时也回到农村老家小住一些时日。近些年,乡村振兴战略正在稳步实施,村里人群总体趋势依然是向外流动,但也有一些怀乡恋土者背着行囊走在返乡的路上。因为留守者的辛勤劳作,刚刚结束的秋收,仍有累累果实摊晒在阳光里、悬挂在屋檐下,谷物的清香掺和着阳光的味道,萦绕在山间河谷、农家小院,给远行的人留存下故乡不会褪色的体温。

对于奔波异乡的人而言,时而秋雨绵绵,似乎在给抽空晾晒的乡愁注入一丝温软、一种慰藉。一条隐现于睡梦中的羊肠小道,随着这个时代的飞速发展,早已没入遍野葱茏,只剩下一截依附于陈年旧岁的尾巴,艰难保留着记忆的形状。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条条宽敞的水泥公路,对应着一幢幢美观的小洋楼、一垄垄规整的黄土地。山湾里,路在延伸,车来车往,那些热闹而鲜活的鸡鸣犬吠却一天天散淡下来,仿佛被时光装载着,一点点运送到暂时难以返程的某个远方。

入夜,秋雨翩翩又至,村庄里的孤独和寂寞因此不断放大。窗外的芭蕉叶上,雨水滚落有声,曾经聒噪的秋虫变得沉默寡言。时而风声骤急,夹带着一两句惊雷和闪电,像是要倾诉一些什么。

有人说,文字是通融时光的最好途径。古人多借清秋而表悲伤之情,只需要一场雨水,便将今人的愁绪轻而易举地洇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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