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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井

作者: 王玉民2023/02/16情感日志

记忆中一些陈年旧事,常在"望尽天涯路"的境遇中不期而至徘徊心间,在"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念想中辗转反侧不能自己,在"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回眸中浮现眼前挥之不去,似有一种魔力带给我不宁的思绪和付之以文的冲动。

半个世纪前,在东北小城通辽,曾经有一种井称作"洋井",城内每隔二百来米的街头巷内便有一眼,好似装点风景的艺术雕塑,又如遥望游子归来的慈母,忠实地伫立在星罗棋布的瓦房土屋群中,无论春夏秋冬。斯井是否由国外引进为何冠以"洋"名,未曾有考证,兀自猜想是与土井相对而言吧!

洋井关乎国计民生,系政府出资所打。找准水脉把铸铁井管插潜地下数米,井头露出地面约1米,往井头内倒进一舀水后,赶紧频压井把带动活塞上下运动,澄澈清新的地下水随即涌出。

走进任意一户人家,举目可见挂在墙上或宽或窄的扁担、扣在檐下或方或圆的水筲,以及放置灶间或大或小的水缸。挑水是重家务,肩上压着一担水青壮年尚可健步如飞,老少者则要踉跄而行。此营生可谓家中儿女尤其是男孩的"必修课",能挑得动两筲水意味已长大成人。力及挑水的孩子大约十四五岁,即使长得弱小也可挑半筲。个子小的设法将水桶提梁直接挂在扁担两头,挑上肩禁不住晃晃荡荡向前奔,想慢却慢不下来,一不小心连人带桶"咣当"跌倒在地。殊不知挑水也是技术活需要练的。这种家务基本实行"世袭制":爸妈传子女,哥姐传弟妹,挑水扁担连同家风家规代代相传。最初的家国情怀也许就在这名副其实的担当中萌发了。

挑水季节之于我,对舒适宜人的春秋印象寡淡,偏对寒暑两重天的冬夏印象颇深。

通辽地处北纬43度以上,冰天雪地的冬季,出门挑水愈加繁重而艰辛。立在呼啸朔风中的洋井如同钢铁汉,抖擞着凌霜傲雪的风骨,发出挑战的姿态,瞅上去都令人陡生寒栗,倒也衬托出挑水人面对雪虐风饕勇敢担当的不屈意志。在滴水成冰的井台旁,人们不分男女个个全副武装——头顶狗皮帽子,手戴棉闷子,脚蹬大头鞋,走在刚溅了水的冰面上嘎吱作响。刚刚压上来的地下水与地面有一二十度温差,仿佛烧得半熟腾腾地冒着热气,呼哧呼哧挑到家门口大吼一声"开门",屋内准有人掀起厚厚的棉门帘……

井边冰的面积如冻凝的波浪向四周铺展开来,成就了并非刻意浇注的小小滑冰场。遇上好天气,附近的孩子们有的蹬着滑冰鞋、有的划着冰橇,有的抽着冰尜,唧唧喳喳欢快地在晶莹剔透的冰上玩耍。空手而来的也自有玩法——打滑哧溜:看准一条缓坡冰面,助跑几步凭着惯性往冰上一溜,嗖的一下便滑出好几米。冰冷的井台就这样被渲染出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冰在渐渐冻厚,挑水难度随之加大。洋井周遭很快形成了小小冰山,水桶放上去会鬼使神差地溜跑,踏上斜且滑的冰面如脚下抹油,走两步退一步举步维艰。居民小组长出面挨家挨户唤来一伙壮劳力,扛着十字镐、拎着板锹、推着小车,顶着料峭严寒从四面八方赶来刨冰除冰。那真叫力气活,尤其是刨冰,身强力壮的东北大汉,抡起沉重的镐头刨上一会儿,准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摘下棉帽像揭开蒸笼般热气熏天;崩起的冰屑顺着领口溜进脖梗儿窜入后背,凉嗖嗖迅速与内里的汗水融为一体,脸上却被挠痒般地绽放出丝丝笑容。

到了夏季,挑水再不像冬天那样令人发怵甚至恐怖,井台也从滑冰场幻化为诱人走近的亲水平台。

南方的夏天溽暑如蒸,东北的夏天火辣如烤,热得自有个性。然北方较少河溪纵横的水系,遍布城区各个角落的洋井成了消暑降温的好去处。男孩女孩呼朋引伴地叫来一群,东北孩子的"泼水节"就此演绎,围着水井轮流压着淋着撩着,不玩个浑身湿透淋漓尽致绝不罢休。

刚抽上来的井水凛冽而甘甜、纯净而透明,完整保有"天性"和"灵性"好喝的水,不是清泉胜似清泉,舀起一瓢咕嘟咕嘟喝上一通,沁人心脾、酣畅解渴。放置阴凉灶房的水缸,倒满刚刚挑来的井水,将西瓜香瓜黄瓜之类的瓜果洗净装进尼龙网兜再吊入水缸,过一会儿提出来,比放到冰箱冷藏的还要酥脆香甜水灵爽口。

如果说同住一域是乡音互通的乡里乡亲,那么同饮一井便可算作鸡犬相闻的街坊闾里。傍晚人们下班放学后,炊烟袅袅主妇做饭之际,是男人扎堆挑水的高峰时段,井台又成社交平台。借筲挨着筲排队之隙,仨群俩伙地聊上一段新闻趣事,评说一阵家长里短,打听一下好坏消息。有着此等谈资充实等闲时辰,挑水成了某些人乐做愿做的家务。当然还有你帮我挪水筲我帮你压水之类的互相帮助,深化着邻里之间的了解和情谊。

有一段时间,常在井边邂逅一位龄约豆蔻的少女,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圆圆的脸庞,用"小家碧玉"来形容她再恰当不过了。不知是出于羞涩之心还是纳凉之需,排队等候时喜欢低头在井边浅浅的水坑里悠闲地蹚着,她那穿着白色塑料鞋的双脚本已白如凝脂,经清清的井水濯洗,显得更加润泽而纯洁无瑕,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泡在清水盆里的羊脂玉。当轮到我压水,她不动声色地帮我把水筲放到出水口下,接满水后又帮我挪开,将两满筲水与扁担等距离放好,便于我挑上就走。一次、两次、三次,不记得相遇多少次她帮了我多少次。我虽心存感激却从未向她道一声谢,从未询问她姓何名谁,目光也从未与她相碰。是我少不更事,还是忌惮某种禁令避瓜田李下之嫌也说不清。那时没有女神偶像之类的溢美之词,即使有也只会在心里吧!但每次挑水都期盼她梦幻般现身,见不到她心中便萌生一种莫名的惆怅。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我当兵离乡了,把扁担传给了弟弟。仅仅是缘于她举手之劳的善待,让我感动至今铭记至今。

如今洋井所置之处早已被高楼大厦覆盖,井水已被打开龙头即可享用的自来水所取代,流水线上生产的矿泉水纯净水随时随处可买,曾经挺直腰板挑水的那一茬又一茬人已步入垂暮佝偻之年。之于今日青少年,可以不识那井那筲那担,但了解一下家乡那方水土曾经养育的那一代人,聆听那并非古老的故事是不无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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