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有点咸

细细品一下，这水有点咸味。

水取自裕后街犀牛井。该井长条青石砌成，深一丈左右。水清见底。井水中横卧一巨石，周身贴着一层苔藓水草，酷似一头体健毛丰的大犀牛。故名。

犀牛井旁有一盐铺。

铺主姓梅，并不是土生土长的街坊。他原在桂阳七里街最南端开盐铺。有一次，他来裕后街江西会馆访友，吃过这里用犀牛井水做的豆腐，赞不绝口。其友戏言，不妨长住裕后街，如此时刻皆能解豆腐之馋。果真，他将桂阳店子给了儿子打理，自己则来裕后街开铺卖盐，取名叫“嗜味盐铺”。街坊眨眼，这铺名多少有点怪味。私塾先生说其是取自北宋梅尧臣所言“嗜味固足珍”一语。梅铺主是否属梅尧臣之后，无人考证。但梅铺主平时确是爱说梅尧臣旧事，没完没了描述梅尧臣与欧阳修、江休复、赵概来往如何密切，一块做诗品茶，甚是惬意。由此推断，梅铺主也当该有一副文人之胚体。但街坊后来发现，梅铺主所行之事并不带半点文气。

那日，梅铺主又到郴江河码头提货。待挑夫将盐一一挑进铺里时，他才突然想起，今日没买豆腐。宁可食无肉，也不可无豆腐。到了豆腐坊，人家说最后几块豆腐刚刚卖给了私塾先生。

“刚刚……”梅铺主问道。

“他人顶多拐进巷口。”

梅铺主拔腿就追。他拐过墙角，即看见了私塾先生，便大声喊道：

“站住，把豆腐留下。”

“……青天白日打劫，也得扯块抹布遮去你半张脸吧。”

梅铺主一噎，笑了笑：“先生如愿将豆腐给我，我将回报先生与豆腐同等重量的上等盐。”

赶圩日。梅铺主刚喝过豆腐脑，哼着小曲往回走。突然，他眼瞪了一下。原来，一生面孔男子贴到一老妇人身后，从其所挎竹篮中抓出一小包盐。他忽地蹿上前，一把将生面孔男子的手腕攥着。

生面孔男子恶狠狠地：“你多管闲事——”

“这点盐怎么会被你看上？你要是有缘，不妨将我家的盐全背走吧。”

“哟，我今日遇上一个二百五！”

“但我有一条件。我家里那盐，只得你一个人背，而且背一次就能将我家的盐全部背走。否则，你得空手回去，以后也别再来裕后街现身。”

“有财不发，二百五是我！”

梅铺主让街坊帮忙从屋里把一麻袋盐扛到生面孔男子肩上时，生面孔男子当即无比兴奋地：“不就是一袋盐？”他刚要迈步离去，梅铺主抬手一拦：“且慢！”紧跟着，街坊又搬出三四麻袋盐。

这时，生面孔男子傻眼了，只得求饶。

看到这场景，盐帮二当家也笑了，跟梅铺主说：

“你整人比老子还狠！”

“惭愧！幸亏这人不是牛魔王投胎！”

这事传到私塾先生耳中，特意请梅铺主到一品茶馆喝茶。

秋日，裕后街的风声很紧。国民党部队突然开进裕后街，继续“围剿”湘南游击队。这时候，湘南游击队困到山上已过一月，缺衣少食，尤其缺盐。多次派人去七里街带盐，也是一一没能如愿。

傍晚，梅铺主与私塾先生又在茶馆见面。俩人嘀咕了半天。原来，私塾先生是湘南游击队安插在裕后街的一个联络站负责人。他见梅铺主嫉恶如仇，便时常让他帮忙筹集一些紧俏物资。这时，私塾先生交给他一个任务，尽快帮弄到一批盐。梅铺主晓得，眼前弄盐如同玩命。但他没打半声嗝。之后，梅铺主将自己好不容易才攒下的钱塞到了盐帮二当家的手里。七日后，两担盐被盐帮二当家带进裕后街。看到盐入了仓库，梅铺主便松下一口气。

但盐帮二当家匆匆捎来口信：“狗鼻子嗅到了味道。”

梅铺主当即明白，出事啦，得马上做出一个决断。

没多久，十几个国民党士兵荷枪实弹闯进嗜味盐铺，声称有人举报梅铺主贩卖私盐。他们搜查了好几遍，一粒盐也没见到。驳壳枪顶着梅铺主额头，威胁道：

“快说，盐去哪了？”

“铺里的盐早卖完了。”

“私盐要是找了出来，老子今日就用这些盐将你活腌了！”

“我家里有大瓦缸。”

“那你就等着吧。”

驳壳枪吆喝一声，将梅铺主吊到树上，毒打一顿。梅铺主遍体鳞伤，仍一口咬死没盐。驳壳枪一怒之下，忽地将竹片插入梅铺主手掌心。梅铺主大叫一声昏死过去。驳壳枪见折腾了半天，也未发现私盐，就将铺子砸个稀巴烂，悻悻带兵离去。

梅铺主好不容易醒了过来。

这时，私塾先生已经坐到他身边，安慰道：“保住性命再说，盐找机会再去弄。”

梅铺主咧嘴一笑。

他撑起身子，将私塾先生带到犀牛井旁，往井里吊了半桶水上来，跟私塾先生说：“喝一口吧。”

“喝冷水干嘛？跟我喝茶去。”

梅铺主努努嘴。

私塾先生看了梅铺主一眼，才好奇尝了小半口：“啊，这井水好咸！”他恍然：“梅老板，你将盐——”

“盐不能落到他们手上，但我来不及把它转移出去，就将盐全倒进了犀牛井。”

“妙啊，哪怕他们挖地三尺，也找不到这批盐的去向。可惜，我们不可能将井水挑到山上去吧。”

“找豆腐坊帮忙，让他们连夜挑水煮盐。”

“煮盐——”

看到梅铺主点点头，私塾先生两眼当即放亮。

第二天大早，一批盐被悄然带出裕后街送往山上。

之后，犀牛井里吊上来的水总是有点咸。如果不相信，不妨去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