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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白面馒头

作者: 李焕龙2022/08/18生活随笔

16岁那年,我记住了一种人间美味:白面馒头。

1977年正月,我该上高中了,生产队不让上,母亲也不让上,叫我回家务农。原因是,当时家里人多劳力少,仅凭父亲在公社当干部的每月41块钱和母亲在家务农的每天8工分,不仅难以维持生活,而且在队上没有尊严。那时是春季升学,本来正月十六开学,我直到正月十八才争取到母亲的同意,当晚赶山路走进茨沟中学。

当时每周要上六天课,只休星期天。我们的伙食是每天一斤粮食,早饭二两,午饭、晚饭各四两,每斤粮收一毛二分钱的伙食费。交粮要求加工好,不收原粮,否则每斤付二分钱的加工费。粮食要求粗细各半,大米、小麦面粉为细粮,苞谷珍及豆类粉面为粗粮。

弄清了这些,我周末回家就告诉母亲,我每周可以节省一天伙食。母亲望我一眼,目光中带着疑问。我用小木棍在火炉边上算账:星期天到校肚子不饿,不吃晚饭。星期六的早饭、午饭都不在学校吃,下午赶回家来吃。这样,一周在学校吃五天饭,只用交五斤粮、六毛钱,可以省下一斤粮食、一毛二分钱……

母亲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而又面无表情地望着屋外的夜空说:“挨饿的滋味儿,难受呀!”

这苦味,真难受。试验的头一个周六,我就失败了。

因为周五晚上的那碗苞谷珍稀饭太稀了,喝完才混了个大半饱。我生怕转动一会儿就饿了,便轻手轻脚地走到宿舍放了碗筷,静静在床上坐着看了半小时书,又喝了大半碗热水,才到教室去上晚自习。下课后,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响了,我哪儿都没敢去,澡也没敢洗,径直回宿舍,捂着肚子、闭上眼睛,悄悄睡了。

第二天吃早饭时,我和其他同学一样,一下早自习就从课桌里抓起早已摸了多少遍的大瓷碗,飞也似的跑向食堂。可是,当从口袋里掏不出饭票时,我才醒悟过来,只好使劲去咽口水。然而,口水虽然好咽,那胃里突然泛出的酸水却不好咽。我知道,这是食欲在向我挑战。于是,我扬起头,呼口气,伴着口水强行咽下。但是,强烈的食欲不是口水能压得住的,随着“咕咚”一声吐出口水,我便哇哇地吐了一地墨绿色的酸水。当我捂着烧乎乎的肚子、挪着重腾腾的双腿,垂头丧气地回到宿舍,倒一碗热水来压胃、来充饥时,喝下的还有咸咸的泪水。那一次,我知道了泪水的味道是咸的。

一上午的课程,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头昏眼花,四肢松软。下课后,我抓起早已偷偷收拾好的书包,扶着墙往出走。走过这个墙角,望见校门外回家的路,我的劲头猛然来了,一下迈开了轻盈的步伐。可是,当走过第三个墙角,刚看到学生食堂,便被一股随风飘来的麦面香味儿冲乱了神经。眼睛花了,脑子嗡嗡作响,一股酸水喷涌而出,我当下晕倒在地。

醒来时,我已躺在宿舍的床上。在一边睁眼、一边下咽的艰难挣扎中,我似乎知道:我是在边吃边喝中醒来的。哦,掐一下眼皮,终于看清了,这不是梦境,这是事实:我吃的是白白的麦面馒头,喝的是稀稀的酸菜拌汤。扶我、喂我的,是两个男同学。身边站着的中年男子,是我们的班主任邓老师。不用问,这顿饭是邓老师从教工食堂打来的。

我看了眼邓老师,流下了泪水。邓老师说:“你大口吃,饭吃饱了,人就好了。”我就接过那热乎乎、软绵绵的馒头,慢腾腾地朝嘴里喂。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是那香喷喷的味道,把那软乎乎的馒头吸引进我的嘴里的,而不是手,绝对不是用手喂的!随着香喷喷、甜丝丝的味道牵引,那馒头在我的口中变软、变细,又缓缓融化,直到变成在我周身涌动的一丝丝力气、一股股热气。

吃完后,我跳下床,抹了一把泪水,就给邓老师恭恭敬敬地躹了一个躬。

回到家里,我把馒头的故事讲给母亲听,母亲揉着泪眼说,要记老师的情,要还老师的钱。我说该还他两毛钱,母亲点点头,没张口。

第二天下午返校时,母亲背着身子给我说:“咱家欠了生产队的粮食款,扣了你爸四个月的工资。这次去学校,先交粮食,把伙食费欠着。邓老师那两毛钱,也先欠着……”

快到学校时,我生怕遇见邓老师,就选择了从后门进校园。可是,刚进宿舍,就发现了邓老师,他坐在我的床上,那望我的神态似乎在向我讨债。我一下子慌了神,把手上提的粮袋子掉在了地上。邓老师说,我等你半会儿了。我嗯叽两声,脸红、耳热、口吃。邓老师说:“学校明天开大会,你准备个发言稿。”听了这话,我赶紧道了声谢,便拾起地上的粮袋子,朝学生食堂走去。

我给管伙老师求情,央求他先收粮食,缓收伙食费。他低着头,既没望我,也没理我。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我提着粮袋不知朝哪走时,在一旁看了我好久的总务主任王老师,把我叫到墙角,低声说:“校园西边要砌山墙、盖厕所,需要几十方石头,基建队嫌便宜不干,你看你们班有没有学生想勤工俭学,晚上下河抬石头挣钱,不会影响学习的。”

我一口答应下来,他便替我垫付了伙食费。我高兴极了,立即去找了三个男同学。当天晚自习一下课,我们就动手,备了两副铁圈、两条木杠、两只手电筒,当晚就干开了。一周下来,完成任务。夜饭、工具、电池等开销抛开,各自净得两块八毛钱。天啊,这可是我一个多月的伙食费呀!

周六回家时,止不住内心的激动,在路过集镇的国营食堂时,我掏出一毛钱,给母亲买了只白面馒头。走了几步,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既是口馋,又想奖励自己的心情,又掏一毛钱,给自己买了只白面馒头。

那只馒头,我是坐在食堂内的八仙桌边,就着一碗白开水,十分正式地、细嚼慢咽地吃下去的。尽管只有九口就吃完了,而且第九口是桌子上的面屑,但我吃出了甜中带酸的发酵味儿,吃出了余味悠长的麦面香。

这只馒头,我吃了很久,想了很多。有了这点能量,我便学会了勤工俭学,整个高中生涯不再要家里的粮钱。三年的衣食住行,完全自食其力,而且,还暗中资助过三位同学。虽然每月都有七八个夜晚是在干苦力中度过的,但我没影响学业。三年高中生活,我一直担任班上的学习委员,每学期都是三好学生,还负责全校每学年的大型文艺活动。

当然,每次挣了辛苦钱,我都要奖励一下自己。每次的奖品,都是白面馒头。

正因为如此,我才坚信:天下美味,莫过于白面馒头。

因此,十年后我在市里接待进城办事的邓老师时,只想到馒头。中午到旅舍去看他,我提着从机关食堂买的热馒头,晚上接他到家里来喝酒,正餐便是馒头、丸子汤。

以至二十年后听说他进城治病,我到医院看他时,依然提了一袋子当时安康城最有名的“三局馒头”。

后来,在他去世时,我又为帮忙干活的人买了两笼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这白面馒头的味道,于我而言,不仅是一种味觉上的深刻记忆,而是有着铭恩、励志与青春、情感相融的混合味儿。

所以,每当外出归来,妻子迎接我的,便是白面馒头、酸菜拌汤。

当然,我招待贵客的美食,无论菜肴咋样应时而变,那不变的主食,永远是白面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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