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之水

我从小惜水，进城生活后自来水动手就有，也仍然如此，省水成为习惯。这习惯与小时候挑水的经历有关。那时我家人口多，大姐、二姐出嫁后家里还有六口人，一家人用水全靠扁担往回挑。我家的外屋放着一口大缸，五担不满，六担还剩一筲，每隔三五天就要挑满一缸。做饭、养猪、洗涮，一缸水几天见底。挑水是各家各户的累活儿。我爸勤快，特别能起早，天一亮就连扯带拽，把我们姐弟几个从炕上叫起，生怕我们懒惰。梦中惊醒，浑身难受，来到外屋，看见锅台旁的水缸清水足沿，几乎溢出，一肚子情绪也就没了。我爸是挑完一缸水才喊我们起来的。

后来，我爸调到抚顺工作，从苍石小镇到抚顺来回通勤，单程要坐两个多小时的火车，下班后的时间大多扔在路上，挑水的活儿就交给我们。刚开始，我个儿小，水筲只能装一半，扁担钩在扁担的两头绕一圈，才能让水筲离地。后来长个儿了，扁担不用绕圈，水筲可以装满。挑水进屋，先放下水筲扁担，水一筲一筲倒进缸里。等胳膊有了力气，就一手一只水筲，扁担不离肩膀，先左手后右手，直接倒水。能这样倒水时，我便洋洋自得，感觉一身力气，自己成了真正的小伙子。

我家的扁担非常好用，薄薄的，有弹性，两筲满水把它略微压弯，但弯而不折。走起来，水筲在身前身后，随着步子，一颤一颤，那有节奏的颤动，给全身以活力和弹性，腰板一挺一挺，悠悠轻捷。挑完水，扁担挂在外屋门后，水筲扣在前院的杖子上。杖子里有两根壮实的木棒专门用来倒扣水筲，筲口朝下，能控干水，又防止灰尘落入。

苍石街最繁华的路段有二三百米长，供销社、信用社、理发铺、成衣铺、小饭馆、照相馆，都在这个路段。我家住在这个路段的街南。这里的人家，除了富裕的有压水井，其他人家吃水都去大院后面的大井里挑。大院在我家对面，大院有东西两个入口，我家挑水从东口进，顺着孙家饭馆的房山进到大院，大院里有一处厢房，那是祁婶家。从祁婶家的窗前走过，进入一条窄道，道的两边是杖子，杖里围着园田。窄道经过大井，直通河边。站在井台上，能看到宽阔的河面和远处的北山。井台是用大块的板石垒成，凹凸不平，井台四周清洁。井台的一边立着井杆，井杆是一根粗木，它的顶头用铁线拴着一根横杆，横杆一头吊着两块圆石，圆石中间凿有圆孔，绳子穿过圆孔把圆石绑在横杆上。横杆一头很短，而另一头很长，长的那头拴着一条绳子，绳头拴着井钩。挑水时把水筲挂在井钩上，而后把水筲扔到井里，在井里左右摆动绳子，感觉水筲沉了，便借井杆的杠杆力量把水筲提出。

在摆动水筲时，井钩有时会从水筲梁上脱落，水筲掉进井里。水筲一旦落井，得赶快打捞，不然它晃来晃去装满水就会沉没。祁婶家离大井最近，常年预备一个井钩，专门用来打捞水筲。那是一条长长的绳子，绳头上拴着多个回钩，我们把它扔进井里进行盲捞，回钩挂上水筲梁后，水筲就能被捞上来。捞水筲的家什还有别的，有一种是一根长木杆，粗的那头拴着回钩。这木杆长于地面到水面的距离，把它竖到井里比用井钩盲捞要准确得多。那井的口很小，圆圆的，犹如大缸缸口。也有胆大的人，直接下井捞筲，用两脚撑着井壁一步一步移到水面上。井身用石头垒成，石上长满青苔，非常湿滑，一不小心就会落井，落井还是很危险的，但这井仿佛与乡人有感情似的，从古至今没要过谁的命。

这口大井是何人何时打的，我从没问过。井水干净，从井口探头望下，光亮中闪着水纹，清清亮亮，它养着周围几十户人家。夏天炎热时，从井边路过，井口冒出的凉气让人感觉清爽。连雨天，大量的雨水灌进井里，井水变浑，但两三天后，便恢复清亮。为保持水质，隔个一年半载就要淘井。那是件公益事，淘井时由谁张罗，谁来参加，我也不曾问过。参加不参加淘井，没人计较，同吃一井水，犹如一家人。

冬天的井台结满冰，那冰由井水洒落凝结而成，冰面光滑透明，使这口井又有了一个用处。正月十五，大院的人、街里的人，三三两两，到井台上骨碌冰。民间传说，骨碌骨碌冰，百病不上身。大河离得不远，到河面骨碌冰会宽敞舒展，可是我们觉得在这井台上骨碌，更为吉祥。井水养育了我们，我们把更多的期许托付于它。

后来，大院西入口那儿打了一口压水井，是大院里几户人家齐钱打的。压水井打成后，院里院外的人家，都可以像自家打的井一样使用，我家也不例外。压水总比从大井里往上提水省力，而且安全。到了冬天，把井水引出并不容易，先要用热水化冻，而后要倒进半筲水才能让井管里的水接上气来，所以，一旦有人把水引上，挑水的人马上排成一溜儿，挑一担水要用一些时间。等水时，大家聊天说笑，别有情趣，挑水的活儿成了乐子。

不管大井还是压水井，水质纯净，好喝，喝一口，沁人肺腑。那时我们没有喝热水的念头，渴了，拿起瓢，在水缸里舀出半瓢，咕咚咕咚下肚，从嗓子眼儿到肚里清爽到底。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即便过年吃荤，喝的也是凉水，不犯任何毛病。

苍石街厚道的人家多，左邻右舍，和睦融洽，不管大事小情，相互帮衬，少见计较和隔阂。我想，这种人情和水有关。一口井，用相同的养分，滋养着一街人的宽厚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