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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煤炭

作者: 董小龙2022/06/29叙事散文

严寒再次降临,窗外风雪漫卷,又到了围炉取暖的时候了。往年这个时候,我会及早储藏煤炭,或堆放在墙角茅草棚下,或存贮在灶房案板下边,小块煤,沫子煤,码放的整整齐齐。每天,不论炕头,还是厨房,只要有一盆炭火燃烧着,即使外边山寒水瘦,家里始终温暖如春。

现在,煤炭走了,煤炭淡出了我们的视野,退出了我们的生活,我们使用上了电和天然气,我们再也不用煤炭了,城市集中供暖让房间洁净清爽而又十分温暖;燃气灶做饭方便快捷而又特别干净卫生。

然而煤炭呢?冰冷战胜寒冷,黑暗驱逐黑暗,那些貌不惊人但却满腔热忱的煤炭呢?那些燃烧自己但却温暖别人的煤炭呢?它们,去了哪儿?

还记得第一次买煤的事。有一年,我跟着村里人到附近一家煤矿去买煤。路上,我一直在想,黑暗、潮湿、阴冷、与世隔绝……地层深处的800米、1000米,这,就是煤炭的生存环境……胡思乱想着,煤矿到了,只见眼前的煤炭,堆积如山。清晨的阳光下,这些煤炭通体发光,乌黑锃亮,闪烁着迷人的光彩。所有买煤的人,都手拿一把铁锨,站在煤堆前,前腿蹬,后腿蹦,拉开架势,准备装煤。这时,只见两个浑身黝黑的矿工,推着一辆装满煤炭的矿斗车出来了,在高高的煤台前停下来,一个矿工用手里拿着的铁钩子往矿车上一拉,哗哗哗……矿斗车顷刻间倒了下来,煤炭仿佛从天而降,从矿斗车里滚落下来,犹如一道黑色瀑布,在我们眼前飞快流泻。“快装。”村里人说。我们拿起铁锨,伸长手臂,快速的从煤堆上往下扒拉块煤。“哎呀,我拣了宝了。”抬眼看去,村里人双手抱着一个乌黑闪亮,熠熠生辉的大块煤,放在他的架子车上,俨然是他的 “镇车之宝”,让他十分兴奋。称重时,过磅师傅居然没有吭声,微笑着给他过了磅。也许,在过磅师傅眼里,这大块煤炭其实算不了什么,在煤矿,比它大的块煤多的是。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居住的家属院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小煤棚。那时做饭烧煤炭,用鼓风机。每次做饭,先用旧脸盆去小煤棚弄些煤炭回来,倒在锅灶前。做饭时,一边用铁铲往灶膛里填煤,一边把鼓风机的细瘦绳儿一拉,呼啦啦,浓烟滚滚,火星四溅;吃饭时,尽管厨房里烟雾缭绕,但却丝毫不影响饭菜的清香。

在山区小镇工作的时候,冬天取暖依然用煤炭。不论是会议室,还是我们的宿舍,都有一个铁炉子。平常的日子,大家围着一炉炭火,伸手取暖,汇报工作,丝丝暖意传遍全身,尤其是风雪夜归的时候,浑身冰凉的时候,衣服湿透瑟瑟发抖的时候,升腾的烟雾,乱窜的火苗,都会让人觉得人生是如此美好。有时,我们会在火炉上坐上铝壶,烧一壶开水,用来泡茶;有时,也会在火炉上烘烤几个包子,甚或几块红薯,一把毛豆和几个玉米棒子。大家围着火炉,吃着香喷喷的包子、毛豆、红薯,不知不觉,整个漫长的冬季一晃而过,窗外河边的柳树,已是一抹新绿。

在机关工作的日子里,我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锅炉房打开水。锅炉房在机关后院,旁边堆放着小山似的煤炭。每次去打水,都会看见烧锅炉的师傅拿着宽大的铁锨往炉膛里填煤。炉门打开的一瞬间,熊熊燃烧的煤炭,喷吐着长长的火焰,风卷残云似的,舒卷翻飞,让人不敢靠近。但烧锅炉的师傅却不怕,他们冒着高温在炉火前忙碌,常常汗流浃背,时不时的抬起胳膊,撩起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汗,工作的辛苦,不言而喻。与烧锅炉师傅相比,我打水的工作轻松多了。每次打水,我必须两手并用,一手提两个,两手提着四个竹壳热水瓶,打好水后送到会议室。每天打两次,清早一次,下午一次,有时开会,人多,水不够喝,就要往返多次。锅炉房有宽大的水泥池子,一排溜安装着三个水龙头。打水时,只要把热水瓶放在下面,拧开水龙头,哗哗哗,伴随着蒸腾的热浪雾气,滚烫的开水注入热水瓶里。“小心点,别烫着。”烧锅炉的师傅叮咛打开水的人。然而很快,随着一条曲曲弯弯的黄色燃气管道走进千家万户,人们做饭、喝水不再烧煤炭了。机关会议室、办公室添置了烧水器,用上了电水壶。机关的锅炉房拆除了,烧锅炉的师傅走了,堆放在锅炉房墙角的那一堆没有烧完的煤炭被遗忘了,风吹、日晒、雨淋、风化,渐渐失去了黝黑的颜色,变得寡淡灰白,终归成了一堆无人问津的垃圾。只有我,还时不时想起它们,去机关后院的时候,间或投去一瞥浪费、可惜的目光。

这些年,由于工作原因,我一次次奔走在各个矿区,一次次与煤炭邂逅。有意思的是,这地方的煤矿是编着号的,是按号叫的,醒目而传神。比如1号矿、2号矿。但煤矿与煤矿之间是隔着一座山,一条沟的,间隔着几十里山路甚至更长的距离,好在现在的公路密如蛛网,煤矿与煤矿之间,道路通畅便捷,四通八达。有一次,在5号矿,煤场上的煤炭,堆积如山,晶莹闪亮,眨着眼睛在看我,似乎说:“来吧,握个手。”我走过去,拿起一块煤炭,紧紧的握着,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有一次,在9号矿。这是一家国有大型煤矿,煤炭年产量超过300万吨。在这里,我邂逅了一群矿工,他们面色黝黑,线条粗犷,眉骨突出,楞角分明,刀刻斧削一般;而他们身后的煤场,真是煤山煤海,气势宏伟,十分壮观,豪迈粗犷,令人惊叹。有一次,在2号矿。说起煤矿生活的艰辛,一位矿工说:以前我们煤矿的设备比较简陋,采煤的方式也比较原始。为了将煤炭从地下采掘出来,我们花费了很大力气,开山凿洞,建起矿井,竖立井架,矿工们深入井下,顺着巷道挖下去,再挖下去,遇到煤层,就停下来,然后弯腰弓身,一锹一锹采挖。之后,煤炭被装进罐笼,用钢丝缆绳提升到地面,通过皮带运输机,送入选煤楼,精挑细选,挑去矸石,分出精煤。就这样,积少成多,慢慢堆积成煤山煤海……不过,现在好了,不用矿工采挖,而是由采煤机割煤、装煤、运煤,我们2号矿,已经实现了煤炭采掘的机械化。这些煤炭,不论矿工采挖,还是机械采掘,只要来到地面,很快就被装上火车、轮船和带拖挂的大卡车,沿着长长的公路、铁路、水路,运往全国各地,走进各大电厂、工厂车间、锅炉房,甚至每个家庭。也有许多煤炭,被装运上轮船,通过海港码头,漂洋过海,走向世界各地,解决他们的燃(煤)眉之急。

有一次,我因工作上的事,去了一趟12号矿。在12号矿的宣传栏上,我看到了这样一段文字:煤是地壳运动的产物,约在3亿年前的古生代及几千万年前的新生代时期,大量植物残骸经过一系列生物化学、地球化学、物理化学等复杂的演变过程,最终成为煤炭。另一份宣传资料显示:亿万年前的一次地球运动,陆地板块的一次剧烈碰撞、漂移、流动,在地球上生存了千百万年的原始森林和大片古树随之毁灭,经过漫长的叠加、堆积、碳化,最终形成了煤炭。资料显示,作为能源矿产资源,全世界的煤炭资源储藏量达万亿吨。其中:美国2466.43亿吨、俄罗斯1570.10亿吨、中国1145亿吨……当人类走出蒙昧,走进现代文明,运用现代手段和精密仪器,探测到煤炭的时候,煤炭长眠不醒的日子尽了,煤炭跟随人们的铁锹,走出地层深处,来到地面。当煤炭跃出地面,大放光彩之时,真是石破天惊,一鸣惊人,寒冷不再纠缠,黑暗退避三舍,人间充满温暖,世界一片光明。

有一次,在10号矿,一位矿工问我:“知道煤炭为什么是黑色的吗?”我摇了摇头。这位矿工说:“色黑如墨,油润光泽,黑色,既是煤炭的颜色特征,也是煤炭的魅力所在。色如黑漆。漆黑一团。黑色的煤炭,作为地球上十分珍贵的矿产资源,煤炭的有机质是黑色的,有机质含量越高,煤炭的颜色就越黑、越深,也就越显珍贵。而黑色和白色,原本就是世界的颜色,黑色和白色两种颜色搭配在一起,世界才会圆满。”这位矿工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山沟,在这样的矿区,竟有这样颇有识见的矿工。闲聊间,几个年轻的矿工下班了,他们卸下头上的安全帽,脱下工装,向浴室走去,黑色的脸面,黑色的胳臂,黑色的衣服,甚至连胡茬也都是黑色的,包公似的“浑身上下一锭墨”,像煤炭一样闪着光泽,看见我,列着嘴笑,那一口牙齿,洁白如玉,我真不敢相信,他们是如此阳光健康。恍忽间,我觉得,其实他们也是一块块煤炭,脸上布满黑灰,额头淌着汗珠,手上磨起血泡,在矿山煤海,燃烧青春年华,奉献聪明才智,辛苦劳作,无怨无悔,只把光明温暖留给这个世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城市公园的转角处,一座矿工雕像巍然耸立,三个头戴安全帽和矿灯,手持铁镐的矿工,面色黝黑,神采奕奕,望着他们深沉凝重的表情,想着他们用辛劳、汗水、鲜血奉献光和热的时候,一缕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如今,尽管我们已经走进了电能、风能、光伏、潮汐、天然气等清洁能源的时代,但我知道,煤炭没有停步,依然在行走,从远古走到今天,从井下走到地面,从矿区走进电厂,从堆煤走进锅炉房,从煤山煤海走进车辆轮船,煤炭,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

如今,每当大雪纷纷、寒潮来袭时,每当还不到供暖时间而房间却格外寒冷时,我就会想起煤炭,想起那些温暖的日子,想起那一炉熊熊燃烧的炭火,想起那些给我带来明亮温暖的煤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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