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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

作者: 黄孝纪2022/05/05现代散文

三月的春夜那时黑得真像一面锅底。水田犁耙过了,蓄着一层清清的浅水,阡陌交错,白天看来,宛如一面面连缀着的光亮镜子,插早稻已然临近。在这个时节的漆黑的夜晚,吃过夜饭之后,常有照泥鳅的青壮年男子,腰扎鱼篓,一手提着松柴灯笼,一手握着长柄的泥鳅叉子,在村前阔大的水田间缓缓游移。灯笼的松柴熊熊地燃烧,滴着油脂,火光通红,在无边夜幕的背景下,如豆,如星。

我家的楼上,也有这样的灯笼和叉子,铁锈斑斑。这是我父亲曾经用过的工具,在他青壮年的岁月里,也是一个喜爱照泥鳅的人。父亲成家迟,近40岁才生我的大姐,56岁生下我。因此,在我的童年里,父亲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他不再照泥鳅。我也不曾有过亲自提着灯笼在春夜里照泥鳅的经历,只是远远地看着黑夜里游荡的灯笼,充满羡慕。

父亲曾是照泥鳅的好手,尤其是在我大姐童年的时候。父亲视她为掌上明珠,平素的日子,总要设法捉一些鱼虾泥蛙团鱼之类的荤腥,做我大姐碗里的菜肴。父亲左脚的大脚趾,就是在一次春夜里赤脚照泥鳅时,据说是踩着了蛇骨头,中了毒。之后红肿溃烂,无法行走,整整在床上坐了几个月,连脚趾骨头都烂掉了一大块。那段时间,母亲又忙又愁。忙着白天的农活,全家的一日三餐,父亲的护理。愁着父亲的病痛,愁着无钱又无药。为让父亲打发无聊的日子,母亲将上一年收的地里的棉花拿出了,要父亲每日里剥棉花籽。当年,经父亲一双手去籽的棉花足足弹了两床棉被。父亲脚趾好了后,严重变形。

大姐18岁就出嫁了,大姐夫是我父亲相中的,住河对面的小村,为人忠厚老实,当过兵,后来转业做了铁路工人,火车司机。过年的时候,大姐夫探亲回家,到夜里,常过河来我家里喝酒吃饭,有时同我大姐外甥一起过来,有时就单独他一人。大姐夫可称得上是我父亲喝酒的知音,谈谈讲讲,细酌慢咽,自家酿造的红薯土酒,在炉火上热了一砂罐又一砂罐,菜也是凉了又热一热,往往要喝到夜深方罢,灶里的煤炭火渐成灰烬,灯盏芯开着了红星子的灯花。

一条石板路,一座石板桥,就把两个村子连接起来,中间相隔就一两里路。只是在严冬漆黑的深夜,伸手不见拳,独自走在村外,却也阴森可怖。何况,石板桥头两侧河岸,是村人去世后烧遗物床铺的地方,一滩方形的黑灰,常常要数月才消去踪迹,每每见了,心里难免发毛。而谈仙说鬼,也是村人日常的话题。由是,每逢喝酒夜深,大姐和姐夫必要母亲相送。

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已经从楼上拿了几根长长的葵花秆子或烟秆下来,点上火。

葵花秆子和烟秆是村里每户人家必备的照明燃料。夏秋时节,烤烟田里的烟秆顶端开着红白的喇叭花,烟叶收获了最后一茬,砍下青色的烟秆子,一根一根,浸泡在稻田的水稻植株之间,沤烂表皮和内心。多日后,收了,清洗,晒干,一捆一捆绑扎,堆放家中。深秋里砍了葵花秆子,也是如法炮制。

母亲拿着烟秆,走在前面,有时我也一道相送。大姐姐抱着外甥,姐夫拿着烟秆,随后跟着。一前一后两只火把,火光熊熊,在呜呜呼叫的寒风里,不时掉落绯红的余烬。村庄寂静空落,石板路上只有我们急促的脚步声,零碎的说话声。光晕随着脚步推进,推开前面厚重的夜色。

送至石桥边,母亲接火又点燃了新的烟秆,火把更加明亮。大姐姐夫拿了火把走向石桥,在河面投下火光的红影。我们站定,目送他们过了桥,融进无边的漆黑里。一火游动,绕过水田和溪水,上了高坎,直到对面的小村口。如豆的火把停住了,黑夜里传来姐夫的喊声:“你们回去吧!”

转过身,我走在前面,母亲举着烟秆火把跟着。

寒风呼呼刮着,火把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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