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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尘扬到天上 依然是灰尘

作者: 陈世旭2022/01/13原创散文

自古文人多认为文章是自己的好,要突破这种盲目性还真是不太容易。有一次我写完了一个小长篇,有点小确幸,在微信里告诉一位在文坛正炙手可热的同行,没想对方明明白白回复:歇菜吧,别忙乎啦!你早不在读者视野了。我当时猝不及防,像是突然呛了一口水,喑哑了好半天。回过神来想想,人家说得不错,不是真朋友,谁会说这话?

其实我早该认清自己的这种尴尬。最初在《文学自由谈》看到一篇谈论该刊作者的文章,说我是个坦率的人,能够说出自己的真实状况——在成名作之后就再也无所作为。后来在笔会认识了一位很关切我的作家,问我:你好像写了《小镇上的将军》之后就再没写什么了吧?我无言以对。可不是吗,一个人写得再多,毫无影响,跟什么也没写有什么区别?我才终于彻底知道我白忙乎了几十年。从此我也就夹紧了尾巴,有文字发表或出版,再不敢告人,只悄悄盘算稿费了事。

但还是有些好心的朋友,一有合适的机会就提携我出书。为了招引读者的眼球,想了许多办法。给书勒上封腰,用醒目的字体注明是某几位在读者中广有号召力的名家的推荐,就是办法之一。这种“推荐”,就只有推荐人的姓名和“推荐”二字,没有关于作者、作品的一言半语。虽然这些名家与作者本人八竿子打不到边,也肯定不会在我这种“不在读者视野”作者的文字上浪费时间,“推荐”云云,完全是出版者借用推荐人名气的一种发行策略。然而,一个“不在读者视野”的作者的文字,有了名家的“推荐”,是不是就一定能引起读者的兴趣,其实是件很可疑的事。读者谁也不是傻子,这样的小伎俩他们还看不出来?名家推荐了,依旧无人问津,剩下的就只有作者加倍的尴尬。

但是,缺少这种起码明智的人似乎不少。某年很意外地被找去参加茅盾文学奖的评选,已经被从数千本书中大大筛选后剩下的一百多本书中,有这种“名家推荐”封腰的大作比比皆是。也有推荐人写了推荐语作为书的前言的,但那些话怎么看也不像推荐人的语气。有一位推荐人是我认识的,他那段推荐语是钢笔手书的影印件,装订在扉页后面,证明绝不是造假。我的轴劲一下就犯了,特地挂长途给那位推荐人,证实了那的确是他的推荐语无疑。他在电话里说,他只是照那位请求“推荐”的作者预先写好的推荐语抄写的,至于被推荐的大作,他压根没有看过。这位推荐人是极厚道极善良的人:人家找到你,存心求你帮助,你咋个拒绝嘛?他电话里的声音嘶哑,让我听得心酸。

那被“名家推荐”的大作,我倒是认真拜读了几页,实在不忍卒读。我还不至于二到把一只苹果吃完了才知道不好吃的程度。从此对凡有这种“名家推荐”的大作总是不免怀了莫名的疑虑。这大概是那些以为只要有“名家推荐”就一定会被读者看好的作者始料未及的。

很多年前看过一位出国访问回来的作家写的文章,说外国的同行把书没人买、搁在书店的货架上盛灰尘当作自己的荣耀,证明自己曲高和寡,不是畅销书作家。我当时觉得他们挺牛,现在想想,满不是那么回子事。写得好,但因为大多数人看不懂,只好被尘封的伟大著作肯定有,但多数恐怕难逃文字垃圾的下场,自命“曲高和寡”,不过是可怜的自我安慰罢了。这一点,也许是中外作家最没有太大差别的地方。

写作固然是一种精神劳动,但只要进入消费领域,就有了商业性质。书作为一种商品,同一切商品一样,有良有莠是很自然的。读者多的书,足以让作家发家致富;读者少的书一上架就打折,作者再怎样挖空心思、涂脂抹粉、吆三喝四也只能是徒劳无功。我不敢武断绝对没有价值不被同代人认识的作品,但在资讯如此发达的今天,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的任何一部伟大的作品被埋没的可能性几乎微乎其微。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幸旁听了两位前辈大作家的争论:一位语言极求别致,读者接受有限;一位主题切中时弊,每每轰动。前者断定后者的作品肯定短命,后者毫不含糊:你的作品今天没有读者,明天就更不会有读者。几十年过去,我看到的事实是后者的影响依旧巨大,前者的声名早已杳然。

作家和作品都有各自的宿命。金子埋在土里还是金子,但如果是灰尘,扬到天上也依然是灰尘,不会有例外的。而今煌煌文坛,繁荣昌盛,大家名家潮涌迭出,但类似我这样不入流的写作者应该也不在少数。我们可以做的是:一,接受朋友的真诚奉劝,干脆歇菜,另谋生计,给地球节省有限的资源。这是最佳选择,善莫大焉;二,写作实在成了习惯,戒不了了,那就自娱自乐,最多在互联网上跟半斤八两的朋友交流,互相抚摸。要是家境还宽裕,又不吝钱财,就自费制成印刷品,分送亲友熟人,让大家知道你有此雅好,也不枉你一生心血;三,倘有不怕做冤大头的主愿意给你出书,你也至少别折腾别指望各种名实不副的包装。千万不要幻想灰尘包装了——即便是包装得极为精致——就会成为金子。多少给自己留一点面子——或者换个高大上的说法:给自己留一点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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