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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熟稗草深

作者: 郭发仔2021/11/18精美散文

立秋后,窗前的雨水频频。窗台上的金边吊兰,沾惹了空气中的湿气,精神抖擞。

这吊兰是房屋装修完以后买来的。住进来后,这吊兰居然绿得茂盛。我舍不得丢弃,放在窗台外侧的平台上,想起来时就泼点水。它竟然顽强地活着,成了窗前一眼的绿色生机。

一日呆闷,倚窗而立。这金边吊兰的模样斯斯文文,叶片井然,轻轻柔柔地搭着,像一位乖巧小姑娘额前的刘海。两道白里带黄的边幅,自始至终地护着中间的绿,不觉让人想起街道边带条纹的盲道。

叶片丛中,有一株特立独行。叶片细长妩媚,但没了金边。此刻挺直了腰杆,颇有“我是天下第一等”的凌厉之气。我并不识花草,但总觉得似曾相识。吊兰也好,杂草也罢,只要是窗前的绿,都是生活渴望的颜色。

屋檐下那只麻雀可不这么想。它远远地盯着,唤来了同伴,歪着脑袋商量了好一阵,似乎惦记着什么。我不知道这雀儿何时对花草有了兴趣,只觉得小小的窗台,生活的气息浓了起来,就像这立秋后的雨水。

忙过一段,得空来到窗前,发现那株草长高了许多,身杆越发粗硬,叶片一节一节地往上爬,尖端微微隆起的穗包里,颗粒状的青籽露出头来。

这是一株稗草。我似乎明白了,那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兴奋地守着稗草,原来是从稗草的长势里闻到了淡淡的香。麻雀天生就对粮食敏感,也许,在食物充足的都市里,它也快淡忘了,稗子曾经也是它们果腹的粮食。

稗草确实是粮食的一种,和水稻同类。只是和稻禾分道扬镳后,稗子与稻子成了一个屋檐下的冤家。稻子获得了优待,进了人们日常的碗里,稗子则成了农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厌物。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是草的精神。稗草被人类从食谱里剔除后,自抛自弃般,极力地把自己长成一棵草。但内心深处仍然怀念自己的前世,与人们手心里的稻谷一起进行生命的轮回。

江南的漠漠水田,孕育着农人的希望,一年两插两收。为了一家人的口食,人们起早贪黑,把这片褐色的泥土翻了一遍又一遍。六七岁时,我便随父母下田。脚一落水,那饿扁了的水蚂蟥便闻声而来,吸附在腿脚上,甩都甩不掉。直到喝饱了血,圆滚滚一坨,滴答一声,落入浑黄的水中,寻不见了。蚂蟥咬时不痛,事后才痒痛难忍。这不打紧,得盯紧了手中的秧苗。双腿平行倒退,一手拨秧,一手捏了插进泥浆里,小心翼翼,如同捧在手心里的瓷饭碗。老爹动作麻利,分秧插秧的动作上了机械链条一般,只听得啪啪啪一阵密集的水响。他低头忙着,还不时叮嘱我:看清稗草!可稗草幼苗与秧苗相差无几,一时哪里分得清。那时尚小,连续弯了几天的脊柱骨,错位般的痛,只想快点开学,哪有心思分辨这稗草。

“种子不选好,满田长稗草”。混在稻种里的稗子,长成稗苗,起初与稻秧一般模样,到分秧时便有了区别:叶片细软光滑,色稍淡,根部粗白。老爹一说,我似乎听明白了。但莳田时还是有稗苗混在秧苗里,得意地立在一片浅绿中。老爹一见,扭头就是一顿吼骂。

过上十天半月,禾苗在水田里扎稳了根,立直身子,叶片自然伸向两侧,如同一个舞者优雅的手姿。而稗草毕竟不是正统,为了证明一切并非前世的宿命,没那么多讲究,坚挺着腰杆,细长的叶片伸向天空,从头到脚都透着桀骜不驯的野性。

稗草冒出头来,得意不了几日,农人便纷纷下田,将其连根拔起,补上秧苗。那时,田埂上,马路边,到处可见被抛弃的稗草,在行人车马的踩踏下,干瘪瘪的,如晒干的荠菜一般。不过,也有那么几株,借着晨间微微的露水,匍匐着抬起头来,在风里窃笑,置之死地而后生般的凛然。

在江南,秋风送爽时,也送来了稻熟的香。满眼的金黄在阳光下铺排,饱满的谷穗在风里悉索作响。稻子熟了,稗子也跟着熟了。成熟的稗子不再有草的模样,叶片成了一卷干枯的黄,所有的力全部集中在那茎秆上,将那饱胀的穗子高高地举起,在稻田上争先恐后地立着,满是招摇的淡紫色。秋风里,一簇簇稗子嬉笑着,摇头晃脑。

在农人丰收的喜悦里,稗子的丰收是一个最大的恶。那时,还在床上,老爹大清早就催促着去撸稗子。于是,迷迷糊糊穿了长衣长裤,腰间系上竹篓,手持镰刀,走向无垠的田野。金黄的稻子披着露水,珍珠一般。下田,小心翼翼地拨开稻子,在齐腰的稻田里穿行,轻轻抓住高处的稗草杆,用镰刀割了,将稗子收入竹篓,光秃秃的稗草杆便没了神气。没了舞弄轻浮的稗草,身后的稻田一片橙黄,像一张刮净了胡须的脸面。

收割上来的稗子太老,猪不吃,牛也懒得啃。要是随手一丢,稗子就会借风的势、雀的嘴,跑到水田里。待来年,又是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长势。于是,人们在烧土木灰时,就把稗子收了去。袅袅升腾的青烟里,稗子倔强的性子没了踪影,浓烈的烟火味里夹着淡淡的清香,火堆里偶有轻微的爆裂,那是稗子绝望的声音。那一刻,稗子,暴露了粮食最原始的品性。

“稻苗欲秀稗先出,拔稗饲牛惟恐迟。”人人都知道稗子的危害,但有人做了稗子,却装疯卖傻。宋人方回,好高调,人品却低如蔓草。善媚权贵,见风使舵,两面三刀。元兵攻城,身为太守的他,竟开门降敌,百般示好。他后来作《种稗叹》诗,称“天灾使然赝胜真,焉得世间无稗人”,果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如稗之人混迹于人世,岂是口舌诗文能撇得清的?

老爹不懂历史,但是他懂当下。“做人要行得正、吃得苦、霸得蛮,否则就是坏了胚子,莫像狗生一样。”说这话时,老爹下巴的胡茬绷得稗草一般直。村里狗生的田里,稻子倒像不争气的杂草,稗子特别多,疯了似的长,无拘无束,密密匝匝,让人不由得想起古诗里“草盛豆苗稀”的场景来。

狗生每天都在村子里晃荡,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眯成一条缝,哪家院里结了多少果,哪块地里种了什么菜,他一清二楚。他啥都懒得种,但嘴里似乎什么都不缺。

狗生种田,自然靠天吃饭。田里的稗子挑衅似的,在秋风里舞着腰肢,就像狗生的婆娘。狗生的婆娘只顾自己打扮,穿得不洋不土的,手里抓一把瓜子,东家走西家串,到处扯闲话。乡下土话说,烂扁担配烂箩筐。这婆娘和狗生配出了半斤八两。

村里人了解狗生的秉性,暗地里防着,但都不明说。因为对于熟悉了稻作的乡人来说,他们最清楚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在哪里。

离人心上秋意浓,怨只怨人在风中。城市水泥的间隙里依旧绿意茵茵,在城市里生活久了,竟不知秋熟。我几乎忘了家乡漠漠水田的模样,也不知道现在的稻田里是否还有倔强的稗草。后来听说有人专用稗子酿酒,但我相信家乡人不会如此,因为水田里有他们纯粹的日子,他们习惯了稻米饭的香糯,习惯了浮子酒的劲道和醇厚。

稗子,于我而言,只是一个季节里鲜活的存在,如同记忆中童年的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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