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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杂记

作者: 哥萨克骑兵2015/08/07散文随笔

习惯了平原生活的人,总会感到山居生活的逼仄。平原确实好,一马平川,坦荡如砥。推开门,就是平畴,就是成片的庄稼,就是潺潺的河流或者平滑如镜的池塘,就是一团团的绿树和掩映在绿树里的村庄。秋天,庄稼收割了,冬天,树叶凋零了,更是一览无余,一望无边,赤裸着的褐色的土地上,有点点的冬麦或油菜泛出的绿色,点缀着沉寂的秋冬里的生机,远处即便几只觅食的野雉或归巢的寒鸦,都能清晰地看清它们的身影。积雪覆盖原野的时候,常有猎人带着猎狗,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那些可怜的灰毛的野兔。

平原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光着脚巴满世界的乱跑。自小,生长、生活在长江边的冲积平原上,四季中,除了实在寒冷得忍不住的冬天,其余的时候,多是光着脚巴,踩在既坚实又柔软的土地上。下田干活,是光着脚巴,下河摸鱼,当然也是光着脚巴,就是到芦苇滩里采野菜,也是光着脚巴。不仅是节约了一双、两双的布鞋,那种脚踏实地的亲切感,是以后许多许多的日子里再也体味不到的温暖。再回故乡的平原,孩子们已经几乎感受不到这样的亲切与温暖了,坚硬而冰冷的石头、水泥及随处可见的玻璃瓶,把他们的双脚与养育他们的大地彻底隔绝开了。

好在,他们都不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安泰。

以我有限的阅读,写平原的诗句当然有。杜甫的“山随平野尽,月涌大江流”意境开阔而辽远,虽然写到山,但大处入手,着墨似乎更是广阔的平野和在平野中奔流不息的河川。李清照的《如梦令》“常忆溪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写的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荷花塘,多半也是江南平原水乡最常见的景致。至于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 秋思》“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应在天涯。”画家依此诗意,或许会轻描淡写地画上如黛的远山,但那骑着瘦马、踽踽独行的天涯归客,正是行走在太阳已经没入遥远的天际线的平畴中。想再列举一些写平野的诗句,当然还能找出不少。不过,写山的,似乎更多一些。随手拈来,就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有“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就有“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就有“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老杜的一首《望岳》,更是写山的绝唱:“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中国画里,写平野的,也有,比如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团团绿树里的一杆酒旗、几户人家,深深庭院里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但几乎都不可能表现出平野那种开阔的气象,多是截取平野的一隅、一景,多是水墨小品,多是宋代以后文人士大夫的游戏之笔,聊以寄托一下闲情逸趣而已。虽然有时也能达到咫尺千里的效果。即使是平原地区才有的景象,在画家笔下,往往也少不了以山做背景。明画家周臣以宋杨诚斋《闲居初夏午睡起二绝句》之二“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一诗结句诗意而作的画,其背景就是壁立千仞的高山。而梅子、芭蕉、柳树,多是江南平原及丘陵常见的景观,那突兀如斧削一样的高山,使整个画面不仅充满动感,而且更有气势。

即便不以高山深壑占据画面,但挺拔有节的翠竹、傲雪斗霜的梅花、抱香枝头的秋菊、高洁有志的兰花……也多是山间常见的精致,多是画家们乐以一再重复的主题,其间的深意,也是可以体味的。

所以中国画里,那些写山的,无论工笔,还是泼墨的大写意,佳构迭出,涌现了许多名家名作。尤其是元代以降,有“元四家”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合称“明四家”的文徵明、沈周、唐寅、仇英,清代的“四僧”、“扬州八怪”、徐渭等一系列群星璀璨的大师出现。直至近代的黄宾虹、刘海粟等大家,传之于世的画作,也多是描写山水的,刘海粟曾十上黄山,将近耄耋之年还再登黄山,临山摹水,乐此不疲,也是画坛的一段佳话。而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更因其非同寻常的经历,成就了海峡两岸文化交流的一段佳话。

诗人墨客们不仅喜欢歌咏、临摹山水,历朝历代的隐士,也多是寻一方佳山佳水,作为自己的栖身之所。最早有名有姓的隐士,大约是商末的伯夷、叔齐,他们弟兄俩在商朝灭亡后,誓死不作周的臣民,也不吃周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采薇而食之,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他们这种“不食周粟”的行为,成为后人心目中抱节守志、有骨气士大夫的典范。

像这样名气大的隐士,历朝历代多得很。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把别人求之不得的彭泽县令的乌纱帽向县衙门的桌上一丢,跑回家,在庐山脚下隐居了,过着穷得经常不名一文、无钱沽酒的日子。他也和乡邻一样种着几亩薄地,“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这样的劳动态度和水平,自然很难养活一家老小。但隐居者的本意并不在于物质生活的丰饶,在隐居劳动的过程中,他们欣赏的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田园意境,获取的是精神上的惬意与满足。他们要在僻远而贫瘠的土地上,在茅屋、柴扉里,构建属于自己的精神憩园。所以真正的隐居山林的人,已经对喧嚣的滚滚红尘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因为他们的心灵与山林已经融为一体了。也就是陶渊明的诗中所写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衮衮诸公的车马即使洋洋得意地从自己的门前驶过,也听不到车马的喧闹,因为一旦自己的心远离俗世俗物,不管住在哪儿,也觉得很偏僻了,所谓的“大隐隐于市”。

隐居,是一种退守,也是一种坚守:退守并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现实世界,往往物欲横流、追名逐利,对心灵是一种诱惑,对思想是一种锈蚀,对精神是一种麻醉。清醒者唯有选择退守,退守山林,不仅是寻找一方远离俗务的净土,也是寻找一个让自己的精神自由驰骋的家园。“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即将荒芜的并非是种植着庄稼的田地,而是生长着精神之树的家园。精神的家园一旦杂草丛生甚至寸草不生,精神之树枯萎了,人就失去了支柱。这样就有了陶渊明、孟浩然……现实世界往往也很黑暗、险恶,一介书生,要想不与当权者同流合污,独善其身,保持节操,也唯有选择退隐山林。这样就有了“竹林七贤”、顾炎武……

当然,物质生活的匮乏,有时候可以靠精神去抵挡一下、支撑一阵,而黑暗社会及残酷政治的迫害,却很难逃脱。“竹林七贤”中绝不与司马氏政权合作的嵇康,结果是免不了被杀,一曲“广陵散”从此成为绝响。

平原,并非不可以成为栖息之地、隐居之所。但更多的人隐居时喜欢选择山林,应是山林有难以抵挡的魅力在。

平原因其地势平坦而便于车马交通,因其河川平缓而利于舟楫行驶,多是繁华的市井乃至名都大邑构筑的地方。即使找一个偏远的农村隐居,相对于崇山峻岭,交通还是比较方便的。倘若要造访这样的隐士,不要说高头大马,就是一匹羸弱的小毛驴往往也足矣。造访者要是隐士志同道合的知己,也最好不过,大家会“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或者围炉夜话,吟诗作赋,开心而来,尽兴而去。这样才会出现“雪夜访戴”的佳话。但更多的时候,恐怕会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谈一些不尴不尬的事,这是隐居者最不愿意遇到的。宋代范公偁在其所作的《过庭录》中记载了诗人黄庭坚的一则故事:黄庭坚寓居鄂州时,文人士大夫争相拜访这位名满天下的诗人兼书法家,其中一位经常拿着自己谬误百出的诗作来请黄庭坚评判,黄庭坚对友人讥之为“放野屁”。估计这位不识相的人骚扰诗人的次数也多了点,所以文雅的诗人不耐烦了,才会说出这样不文雅的话。

所以,更多的隐居者选择山林,一方面是完全隔绝自己与繁华而喧嚣市井、都市的联系,一方面也是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干扰。毕竟,附庸风雅的人很少会跋山涉水、吃辛吃苦,大老远跑来探访一位隐居者的。“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能到这样白云缭绕、人迹罕至的深山寻师访友,一定也是一位高风跨俗的贤士。

这大约也是深山多古刹的原因。修炼者选择深山,是为了心无旁骛,一心修炼,避免干扰。同时,对信徒也是一个考验。虔诚的信徒即便风餐露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会不辞辛苦,朝拜自己心目中的圣地,烧香拜佛。而伪信徒,是经不住这样的考验的。武侠小说中,那些武林高手、江湖霸主,大都也选择常人想不到、很难到的深山悬崖的山洞里,作为自己苦练武功的地方,抑或也是这个道理。

从纯粹自然景观角度看,平原的美景自有可观处,平原也有许多诗情画意。但平原的空旷与平坦,景物一览无余而缺少了层次的变化。山间则不同,一山一景暂且不说,同一座山,景物也有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因而更加丰富多彩。欧阳修在《醉翁亭记》里就曾精细的描写了琅琊山朝暮四时不同的美景。宋代画家郭熙在《山川训》中说过:“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入滴,秋山明净而入妆,冬山惨淡而如睡。”这确是对山的极好写真。山上茂林修竹,山涧清流飞湍,林间鸟鸣瞅瞅,树下野花丛丛,真的是一步一景。置身其中,不需要用杯中物化解胸中的块垒,很多烦恼自然烟消云散。当年郁达夫游桐君山,就曾无限感慨:“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呢?”

古刹多高僧,山林多贤士。高僧之高,贤士之贤,首先在于品质和操守。他们不欺世盗名,不趋炎附势,保持真本色,活出真性情,任何时候都不虚伪,不做作。在讲究礼教的魏晋时代,阮籍就是一个真性毕露的人,蒋勋先生称之为“一清如水”的男人。他的隔壁是一位漂亮的少妇,别人想去而不敢去,怕引起非议。阮籍可不管,经常去和她聊天,有时候竟能在她家的桌子上趴下睡着了。沸沸扬扬的世俗舆论和传闻,他充耳不闻。他的母亲去世,大家都来吊丧,看他怎么哭以显示他是一个大孝子。可他在整个丧礼过程中,一滴眼泪都没掉,《世说新语》里说到这件事,有个非常感人的结尾:“宾客散尽,阮籍吐血三声。”这一细节足以说明阮籍不受礼法的约束而显示真我的风范。

高与贤,还在于这些隐士们的学识、文章要高人一筹、贤人一等。隐居而不从政,可以免掉许多俗务,少看许多俗人,减少许多不必要的应酬往来,静下心来思想。何况他们多是饱学之士,甚至有经天纬地之才,有的是因为天性使然,淡泊名利,无意仕途,才隐居山林,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推杯把盏、诗来赋往,驰骋在独属自己的精神天地中,或者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青灯黄卷,与古人交谈,与宇宙神会,在孤寂中淬炼自己的品行,打磨自己的思想。有的是因为“不才明主弃”,只能“仰天大笑出门去”,行走于江湖间,追寻着“清风明月一船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诗意人生。还有的,则是身逢乱世,遭遇昏君,有才不能展,有志不能伸,只好“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但不管是哪种情况,真正的隐居者,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思想。消极避世、独善其身的思想确实不足取,但更多的隐士,都是隐居而不忘现实,内省自我而不忘众生,在不断的冥想、追问中,给自己、给人生、给社会求解。这样品质高洁、思想超迈的隐士,在魏晋有“竹林七贤”,在盛唐有孟浩然、李太白,在明季有顾炎武、王船山、黄梨洲…‥他们都给中华民族的思想、精神武库留下了宝贵的遗产。

对现代人而言,隐居,越来越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话题。一方面,现代社会交通及通讯工具的发达,已经很少有人所不到的地方了;另一方面,越来越物质化、功利化、形而下的追求,导致物欲横流,谁还会以古代高洁的隐士做自己追慕的对象?连那些最应该“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的专家教授们,许多也纷纷挂上董事长、总经理的头衔,被自己的学生们称作老板,搏击商海、追逐孔方兄去了。如果这个时代还有隐士,在大多数人心目中,无疑是另类,是神经病。

确实,这个时代也不需要什么隐士了。我们不再处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时代,守住一亩三分田就能过好日子。我们也不再处于有了半本《论语》、几本线装古籍就能钻研学问、开创流派、甚至形成自己独特思想体系的时代了。我们的个性再落落寡合,生活理念、行事风格、人生方式等必须与时代、与社会相契合,否则我们就是这个时代的零余人、旁观者,就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了。

但是,我们虽然不需要隐居山林,不需要青灯黄卷,不需要面壁十年,并不代表我们不需要隐士精神。相反,我们应该像西方人崇尚骑士精神一样,崇尚隐士精神。很多时候,我们还需要堂吉诃德,还需要陶渊明。隐士们注重个人品行的修养,注重个人学识的积累,注重个人思想的历练,注重民生疾苦的关注,都是给人以很深启迪的。他们的特立独行和精神世界的异常丰富,更是值得少数患有“精神软骨症”和“精神贫血症”者好好学习和仿效。俗话说,吃饱了撑着。吃饱了,靠什么撑着?靠精神,靠思想。帕斯卡尔说,人是思想的芦苇。失去了思想和精神,人这根芦苇不堪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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