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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大斗笠

作者: 康合兴2021/10/14生活散文

如果说,村庄里,一草一木都是风景。那么,金黄大斗笠就是村庄风景中的点睛之笔。

金黄大斗笠不像草木一样自以为是,直接进入事物的本质,它懂得村庄的心思和冷暖,只把身子安插其中,在岁月深处张望着村庄的一举一动。

在村庄的土地上,一草一木都喜欢向阳光和雨水邀宠,喜欢迎着暧昧的阳光雨露矫揉造作、搔首弄姿。而金黄大斗笠,四季都伸展着通体金黄的身子,低眉垂首,抵抗阳光威逼,遮挡雨水浸淫,把自己交给农事,在风雨烈日下晃动成一道道生命中的风景线!

记事起,认知劳作,懂得生活,最先走近的是顶在父亲头上的金黄大斗笠,金黄大斗笠下的父亲巍峨挺拔,在雨淋日晒、风雨烈日下挣得生命中的一片光景。几十年来,金黄斗笠下的父亲,犁、锄、镐、铲、镰,样样精通;挖、插、砍、割、收,无所不能。而今,当我堕落成了村庄的过客,依然敬重父亲在那一顶顶金黄大斗笠下编织的人生风景线,用艰辛和汗水在农事里打造的精神殿堂。

父亲头上的金黄大斗笠,尖顶、圆边、硕大、金黄,以竹篾和棕毛扎编,桐油上色而成,正中央用毛笔字明晃晃地号着父亲的书名,既为美观又防丢失。对于父亲,这辈子,只要斗笠在身,他便有了“护身符”,有了根据地,有了血气,有了向风雨、向烈日挑战的资本。父亲双脚踩踏过的每一个地方,历经的每一个坑坑洼洼、俯俯仰仰的日子,都留下了金黄大斗笠灵动的身影。这些日积月累灵动身影背后的风景线,大多隐藏在田间地头的作物地里、穿行在杏花雨里的山间小路上、裸露在烈日风雨的上坡下坎中。

记忆里,一年到头,父亲和金黄大斗笠最先晃动在乍暖还寒的清明雨里。斗笠下的父亲单枪匹马,裤角高卷,一手执犁、一手扬鞭,赶着耕牛在冻土未松的田垅里穿行,哗啦啦拉开春耕的序幕,拉扯出活生生的一垅垅犁花,开启一年四季农事的交响曲。

接下来,斗笠下的父亲,便荷担穿行在斜风细雨中抽绿的作物地里,村姑挽起的雾纱中,夕阳西下的山道上。接着便依次隐匿在成片墨绿的苞谷杆下、稻青深处、麦苗丛中。这个时候,大多只有在晨曦微露的时候,才会看到父亲肩担粪担、手拿锄头、脚踏作物拔节的韵律,头顶金黄大斗笠,出柴门、越小径、跨田埂、钻地头。太阳底下,一垅一垅的稻青彼此互相勾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用绵密的叙述,倾注着村庄最鲜明的主题,向父亲颔首致敬;成片成片的苞谷杆像一把把砰砰打开的雨伞,剑叶高举,昂首向天,密不透风地紧紧围住父亲;一浪一浪的麦苗齐刷刷托举着硕大的穗子,如一阙唱入篱落的楚风,灵秀隽永地直立在父亲周围,迎接父亲的检阅。这个季节,父亲和父亲头上的金黄大斗笠,成天成天地隐没在它们中间。只有待到弯月爬上天边,父亲才会顶着金黄大斗笠钻出地头,踩着一地细碎的月光往家赶。

天气最热的时候,父亲和父亲头上的金黄大斗笠,就会循环往复于大片大片金黄的麦浪堆里、稻黄垅上和苞谷丛中,在那些浪上浪下、垅里垅外、丛高丛底间,金黄的大斗笠便掉进了金黄的天地里,金亮亮的太阳火辣辣地平铺在黄灿灿的作物上,黄崭崭的大斗笠箍在父亲汗淋淋的头上,天地万物浑然一体。这个季节,我懵懵懂懂、恍恍惚惚的,分不清哪是天地,哪是作物,哪是斗笠,哪是父亲?分不清是阳光绘就了天地?天地感染了作物?作物映衬了斗笠?还是斗笠点燃了季节?这个时候,我只有屏住呼吸、凝神静气地立在父亲劳作的周围,久久地仰视,仰视天地间如此金黄的纯净、辉煌、无际,长久地驻足,稳稳扎根在田埂之上,一步一步地靠近那顶晃动的金黄大斗笠。斗笠下父亲挥动的镰刀、汗流浃背的身影、背腰上成片泛白的汗碱,劳作的艰辛和生活的真谛就会从地里爆裂出来,炸得满地都是。这个时候,满脑子都是跳跃的精灵,对生命的敬畏和生活的诗意就会肆无忌惮地升华为大气磅礴的生命之音,旁若无人地在金黄大斗笠下绽放。

想想,再想想,几十年来,父亲头上的金黄大斗笠,不是让烈日暴晒就是被雨水冲洗。烈日斗笠下的父亲,作为一家之主,在繁杂的农事时光里,为吃住、为我们三只“黄莺燕嘴”,父亲常常放下犁铧、锄头,来不及摘下斗笠,抹下汗水,就转身扛上扁担谷箩,扑向另一处田间地头。遇上暴雨,父亲头上的金黄大斗笠随着暴雨缓急噼哩啪啦雨声愈发清晰厚重。农闲时节,金黄大斗笠也不消停,家里孵出了小鸡,夜晚,二三十只小鸡放在谷箩里,斗笠箩沿上一罩,不大不小,压块砖头,既透气又防鼠防蛇;地里顺手摸了黄瓜、辣椒、毛豆、茄子,山里碰上了山果、野菜、菌菇,父亲摘下斗笠,翻转过来,统统入斗,双手一端,一顿顿美食就带回了家;偶尔,父亲累得散架了,找个树荫,四仰八叉,斗笠头上一罩,向天背地,养精蓄锐。

父亲依靠金黄大斗笠遮雨蔽日,晴雨不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田间地头、山川河岳间晃动了七十年,把自己从青春年华晃到古稀来袭。那一顶顶陪伴他走过风风雨雨、炎炎烈日的斗笠,会同风雨的浸蚀、阳光的褪刷、汗水的浇灌,连贯成父亲一生勤劳苦作的交响曲,演绎出了生命里的希望和风景,耕耘出了生活中的丰收和美好。而今,他依然固执头顶着被雨水冲刷、被烈日暴晒,桐油褪色、竹篾变深、沉郁欲言的斗笠,续写着生命中的风景。

金黄大斗笠,不仅是父亲辛劳一生的代名词,更是我前行路上的风景线,给我带来无限希望和恩情。“斗笠为帆扇作舟,五湖四海任遨游。”我满以为,人生在世,只要斗笠在身,便可遮风挡雨,羽扇纶巾,四海为家,了无阻遏。

这些年,在远离村庄的日子里,当我遭遇生活的百般滋味后,身在异乡城市的高楼里,会时常以当年在田野依偎草垛的姿势躺倒,念想:

“孩子,戴上这顶斗笠吧/你便把故乡戴在头顶/走到哪里,你都是故乡的一朵蘑菇/娘在梦里也能看见你不斜的身影;孩子,戴上这顶斗笠吧/斗笠里有我编进的鸟鸣/走到哪里,你都能听到来自故乡的声音/静静的夜晚,鸟鸣会滑进你的梦境;孩子,戴上这顶斗笠吧/无论走到哪里,你将拥有走向生命的天梯……”

于是,我似乎找到了灵性之光,怦然心动跑到乡下,看到了崭新的斗笠,欣然买了一顶,戴在头上挤夹在各式各样的花伞中间,伞下满是异样的目光,待我恍若怪物,熟知的人问我:“你这是返本归真,还是特立独行?”此时,我才明白,城里的斗笠,如同一场奢侈的浪费,它尽管同样遮风挡雨,但没有去到田间地头,经历雨淋日晒,点染村庄农事,注定就失去了灵性之光。于是,我的寂寞就成了镜头里惆怅的风景。

陆游说,“我是人间自在人,江湖处处可垂纶;扫空紫陌红尘梦,收得烟蓑雨笠身。”此时,我多想和父亲一样,和父亲头上的金黄大斗笠一样,一头扎在田间地头,历经雨淋日晒,远离纷繁浮躁,远离世故人非,固守在村庄四季的轮回里,自成风景,最后与村庄一道活成大地不悔的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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