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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沐春风万顷黄

作者: 何永康2021/10/09现代散文

油菜花又在不知不觉间黄了。

这些年来,油菜花作为最为普通的农作物,受到人们的热烈追捧。在某些地方几近奉为春之花神——而传统意义上的春花代表如桃、李、杏,反倒退居二线了。究其原因,一是油菜花有其独有的规模效应,一望无际铺天盖地,环山绕水层次感强,二是金碧辉煌,有视觉冲击力,且周围又有麦苗、豆苗等新绿衬托,便更加炫人眼目。难怪微信朋友圈里都被“染黄”了。

但是,在我的童年,油菜花开时却是普通农家一年中最难挨的日子,二三月间,青黄不接,去年的存粮早已告罄,今年的新麦还没有扬花抽穗,田坎上的豌豆胡豆也才刚刚开出蝴蝶一样的花。在饥肠辘辘的时节,是没有心思欣赏田园风光的,对花花草草自然是熟视无睹。那时,油菜花的绚烂总是残酷地反衬出日子的黯淡,让人要么无精打采,要么恹恹欲睡。

今天的人们总是恨花期太短,那时的人们却恨花期太长——只有花谢了,才能长出果实。如此对照,便明白:审美,是饱暖之后的一种奢侈。

不过,我儿时记忆中,油菜花开多少还是有点兴奋:一来天气暖和,单衣赤脚也不怕了;二来可以在油菜花田地放纵嬉戏,比我高得多的花苔,会挡住老师与家长的瞭望。恰如杨万里诗云:“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但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唐诗,只会触景生情地唱一首民歌:“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了咱农庄。千家万户齐欢笑呀,好像那春雷响四方。”这歌的创作背景,是毛主席1958年对成都市郫县(现在改为郫都区)红光公社进行视察。附和着歌曲传达出的欢快情绪,我在金色的阡陌跳跃奔跑,幻想着能见到毛主席,过上毛主席给我们带来的好日子。现在想来,那是油菜花给幼年的我营造的难得的诗意和鲜见的亮色。它给予我朦朦胧胧的希望。

花事总是与心事相关。

这些年人们丰衣足食了,就有了闲情逸致。春游踏青,首选就是看油菜花,油菜花季便被放成大众节日。游人熙来攘往,如登春台。而我却对油菜花心存芥蒂,不愿与之近距离接触。因为每当看到一片片盛开的菜花,就不由得心生喟叹——又是一年了,又虚度一年了。油菜花成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警示物。我就不免要嗔怪这花要么开得太早了,要么开得太勤,要么谢得太快,让我成为惆怅客。

当读闲书时读到乾隆的几句诗后,我就为自己的无聊羞愧难当了。这位皇帝诗人写诗数万,这是得以流传的为数不多的几首之一:“黄萼裳裳绿叶稠,千村欣卜榨新油。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封建帝王尚可从“榨新油”看出“资民用”的价值,以此表示对民情的体恤和民生的关注;我等现代公民,又何苦为一点小情绪而“强说愁”呢?

很多农作物都要开花,但那花都比较隐秘和细小,不像油菜花这样张扬。但它在张扬过后,很快就会生出一管管菜籽,密密匝匝却排列有序。成熟后黑色溜圆的小籽粒,就会榨出香喷喷的食用油,进入千家万户的厨房。如此看来,花开得早,花开得勤,花谢得快,何尝不是一件大好事呢?

油菜花有一个很雅致的学名:“芸苔”。芸,普通;苔,花苔。正是这普通的花苔,既给人间铺排灿烂的锦绣,又给百姓奉献家常的浓香;让人既饱眼福又饱口福,有了精神与物质的双重享受。这才是最值得赞美的。

孙犁先生是我十分景仰的作家。我读过他很多小说与散文,但很少读到他的诗歌。去年,在他故乡河北省安平县的一个纪念室里,我惊喜地看到他的一首写油菜花的诗。诗云:“凌寒冒雪几经霜,一沐春风万顷黄。映带斜阳金满眼,英残骨碎籽犹香。”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孙犁,寥寥数语就把油菜花给写绝了!花,赏心悦目,写虚;籽,浓汁飘香,写实。如此虚实相生的物种,自然界的万千花卉,谁堪比拟?一如孙犁的锦绣文章,谁堪比拟?

“一沐春风万顷黄”。油菜花沐浴春风而开,人心则沐浴花光而开,花事与开心事映衬交融,当是一派绝美人境。

这人境,切莫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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