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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桑间

作者: 常龙云2021/09/04精美散文

老屋后有洼大水田。无风时,水镜映照白云青天、绿树碧山、行人、飞禽和走兽。风吹大田,水光涟滟,漾乱一田物事。

春天,野草疯长,围了大田。养蚕人冬天用生石灰刷白树身的光秃秃的桑树,重披绿装,柔枝婀娜,嫩叶鲜亮。这时,大田不见水,秧苗铺翠,欣欣争向荣。

春天太丰茂了,没人在意大田边那株低矮小树。它混生桑间,枝若桑,叶若桑,大家都清楚它不是桑树。它的下部被野草遮没,看上去矮矮一丛,毫不显眼,卑贱又顽强生长着。清晨出门,见太阳升起在树梢,仿佛从树下爬上来的,或从树间走出来的,枝枝丫丫恰似众多的手,将它托举起,光照原野。

说它小树,是因为它永远是矮矮一丛,留在我记忆里。虽然它年年努力,春天生出众多枝丫,簇拥着向上,但生长出来的枝丫,总被人随手折去,或被牲畜吃掉。耕田的农夫,折一枝当鞭,凌空挥舞使牛;大田里捉了鱼,摘根枝条将鱼穿成一串;娃娃调皮捣蛋,妈妈折一枝抖舞训骂;贪玩的牧童,将牛羊往树上一拴,顾自去疯去野,任牛羊嚼叶啃枝……摧残若斯,哪能奢望它成大材呢。

尽管如此,年年春来,它都抖擞新枝新叶,春色不减。天气日暖,叶根陆续钻出一枚枚绿萼,萼片六七八片不等,七片居多。绿萼细长,好似小女子丫开兰花指。不几日,从萼心冒出绿蕾,宛若一粒粒青豆。绿蕾一天比一天鼓凸,绿色表皮绽开时,露出娇艳的花骨朵。原来绿色表皮也是花萼,它有双层花萼。花骨朵粉紫或粉红,像小姑娘嘟隆着小嘴。

某个清晨,人们从这棵树边经过,眼前突然闪亮,紫红的鲜花,一朵朵,一串串,次第开放,缀满了枝丫,树身肥硕富丽起来。花们好似一群精灵,乘着夜色悄悄而来,飞落树上,因为贪玩,留在树上了。行人驻足,一脸欢欣,打量那一树奇花。花开姿肆,纵情不拘。花朵肥大,外层五片大花瓣,薄如蝉翼,艳若羽衣,阳光里几近透明,脉络纹理,条清缕晰,仿佛是丹青圣手,妙笔勾勒出来的。花心一枚枚细长小花瓣,挨挨挤挤,不胜羞涩似的。中央一枝黄金花蕊突出,灿灿耀目。

这奇特的花,追随着太阳,晨开夜合,仿佛太阳是它生命能源。颜色也随太阳起落衍变,晨光中的紫红在夜色里变成紫蓝,融入天空一色。

我猜想,或许是花变蓝的缘故,人们把这花叫蓝槿花,树叫蓝槿树。蓝槿花可食。在那个物质匮乏年代,像我这样长身体的孩子,对一切可食的东西,都特别感兴趣。我曾吃过蓝槿花,味道酸叽叽的,回味却甘甜。难怪,牛羊都毫不客气,大快朵颐。如此一来,蓝槿花就遭殃了,蓝槿树自然也难长大。我始终觉得,造物将蓝槿花造得这般美,只可观赏、品鉴,哪能容人畜亵渎、摧残和践踏呢。但这样的情形,每时每刻都在地球的各个角落发生,而且愈演愈烈。

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树学名叫扶桑。中国古代神话传说,扶桑是神树,其高无比,上至天,下通三泉。太阳居住在扶桑树里,共有十个,轮流值日,一个升起,其他九个就在树上休息。不知为什么,有一次,十个太阳都升起来,植物枯死,河水干涸,赤地千里。后羿弯弓射日,射落九个,留一个供万物生长。

那一年,中石油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进我家园,山河易形。推土机、挖掘机所经之处,老屋被拆除,祖坟被刨去,树木被伐倒,山梁夷为平地。宽阔的采气场上,钻井架高耸,像利剑刺破青天。巨龙般的输汽管道横行无忌,翻山越涧,伸向遥远不知处。

清明节回乡祭祖,欣慰自家老屋还在。我想起那棵伴我童年岁月的蓝槿树,它细长柔韧的枝条,不时在我记忆里轻拂,像在提醒我什么;它透明如羽衣的花瓣,不时在我心头绽放,抚慰我沧桑的心;它繁密的枝叶间,太阳每天照常升起,阳光暖大地,也温暖了我心房。

春草深深,把所有曾经熟悉的路径,都严密埋藏。从山梁上吹来一阵阵风。风不再清新,夹着臭鼻的恶气,划根火柴,似乎就会点燃。

循着依稀记忆,我寻找儿时的扶桑树。路易辙,水改道,连大水田都不复存在了,哪里还有扶桑树!

春阳依旧高照。没有了扶桑树,我不知道太阳是从哪里升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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