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

童年时期总有几个特别的身影，会在你往后的人生中时隐时现的闪烁着，像一只只忽明忽暗的萤火虫。有些人不知为什么总在你的记忆里残存，也许这是他延续的一种方式吧。本该忘掉的人，却一直存储在那里，可能连他们本人知道了都会感到吃惊。

第一次见到老赵时，我大概才四五岁。那时听说他来了，我赶紧跑到门后躲着，心里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平常总是听邻居拿他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别哭闹了再不听话，老赵来捉你去，吊在梁上三天三夜不给饭吃”，每次听到这我脑袋里总是很有画面感，吓得抖个机灵，同时又觉得他是个很威严的存在，大概作用像警察一样，专抓不听话的小孩。我的父母倒没吓唬过我，也从来没提起过他，不过听邻居说父亲和他相熟，一起共过事。

那时我们家开预制厂，每天傍晚，卖包子糖馍的小贩就会在叫卖了一圈后，走进厂里。那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候，跟别的小孩不一样，我不喜欢吃肉包子，最讨厌糖馍。每当他推着自行车走进来的时候，我最期待的就是荠菜豆腐馅的大菜包，吃上一个好像我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孩。父亲很宠我，每次都捡我爱吃的卖一堆。有一次，同样的傍晚卖包子的来了，父亲同往常一样，买了一堆我喜欢吃的馅，我刚要拿起来就啃，就听妈妈说了句“老赵来了”，我像只兔子一样呼的一下，钻到了门后，心里怕怕的，又忍不住的探头往外看。透着灯光我第一次看到了老赵，他是一个大块头，很高没有头发，穿一件藕粉色的大衣，脚上踩着毛窝子，手里拄着个直直的拐杖。心里不禁暗想，他难道真是走乡窜街收小孩的拐子？爸爸给了他两个我爱的菜包子，他圆圆的脸上挂着和蔼又威严的笑。不知怎的，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他可怕，也没有生气他吃了我心爱的菜包子。他大概是发现了我的目光，冲我笑了笑，就离开了。我好像没看够似的的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呆呆的望去，直到夜色完全吞没那最后一抹粉色，我才蓦地回过神来，觉得他笑得如此好看，好像漫画书里的大和尚。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近距离的看过老赵，总是远远的看到他在大坝上走来走去，喃喃自语着什么，永远披着那件粉色大衣。他跟其他流浪者不一样，虽然有些痴傻，但依旧穿戴整齐，从不张嘴乞讨，走到谁家脸上总是挂着慈爱的笑，大家都自主的拿出吃的给他。在我的印象里，与其说他是个流浪者，他周身的气质更像是个竹杖芒鞋的化缘僧人。也许是因为他特别的穿着，也许是因为大人嘴里他的传说，也许是因为他慈祥的笑容，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喜欢见到他，想跟他接近，看到他慈爱而温和的笑觉得十分亲切，同时又觉得他如此神秘而庄严，好像只可远观不可接近。后来因为家中的一些变故，我跟着父母去了外地，但不知为什么，每当我想起家乡时，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老赵的身影和家乡夏季盛开的栀子花。这一粉一白，好像将家乡具化了又好像更虚无缥缈了，像一首诗的意象一样，总能寄托着某种不能言语的感情。在外地度过的六年里，我对家乡的印象也模糊的仅剩于此了。好像一切事物在岁月匆匆里，都会悄然逝去褪了颜色，只有这二色却越来越清晰，有时一抬头好像就映照在明月里，望着望着便呆了过去，故乡的一切仿如一场梦。

初二时父亲终于决定带我们重返故乡了，那感觉就像考试考了个满分，有些欣喜但更多的是不真实感。离开那么久后家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些地方变得如此陌生，好像我压根不是在这出生的一样，儿时的玩伴也都长得面目全非，难以相认了。但有些地方仿佛是为了给我安全感，竟还和小时候一样，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只是大坝上好像少了些什么，变得有些落寞。过了很久我跟婶婶聊天时，才问起老赵去了哪里，婶婶有些遗憾的说：“两年前的夜里被车压死了”。我听得心里一紧，怔了过去，好久返不过神来。我曾无数次想起过他，期待回到故乡看到他时的亲切，他的笑该是一如既往的灿烂。而如今好像我童年的一颗星星陨落了。我怔怔地回到家，将消息告诉父亲，父亲也是吃了一惊，满眼的可惜。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就是太痴心了”。听父亲说，他年轻时和老赵打过交道，因为办厂难免和公家打照面。那时老赵是公职人员，识文断字，在那个年代本就难得。更让父亲印象深刻的是，老赵极爱干净，房间里打扫的一尘不染，为人也清正，不管在酒桌上还是私下里都很自律，从不受贿。父亲是习武之人，性格本就刚正，很欣赏老赵的为人，因此当年两人走的比较近。据父亲说老赵的疯病，跟他老婆有很大关系。老赵的老婆曾是当时十里八乡有名的美女，因老赵长相英俊，工作也很体面，两人很快就结了婚。老赵也很爱他的老婆，可因老赵为人正直不收歪财，生活难免有些清贫，他老婆却是个十分实际爱财的人，对老赵越来越不满，后来竟跟一个商人私奔了。从那以后老赵就受了打击，一蹶不振，整日痴痴傻傻的在大坝上游荡，就这样游荡了二十年，成了故乡的一个记忆。

也许老赵从始至终也不记得有我这样一个孩子吧，但他却成了我童年里不可或缺的人物，也是我对故乡永恒的记忆。即便在我工作多年后的如今，也会时常想起那条横亘很远的大坝，我相信它的尽头，将延伸到天堂，因为那条路上布满老赵慈爱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