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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叶儿

作者: 贺东东2021/08/11精美散文

惊蛰初过,密密的雨丝儿,就飘起来。一斜,便落到坝子上的芦苇地。

雨多深,苇芽就多长。苇芽儿,牵着春天母亲的衣袂,一个劲地往上窜。没几天,芦苇就齐腰了,撒出绿绿的、柔柔的新叶。三月风过,唰唰地,不知是叶子响,还是芦苇在抽节。

三月老,四月到。热烈的四月,是一畦畦苇叶的“蜜月”——晨雾还未散尽,初醒的苇叶,噙着剔透的露珠,迎着微风,轻轻颤动。露珠儿,满叶子跳动。滚到这边,苇叶倾过来,滑到那边,苇叶侧过去。有趣的是,露珠儿左右滚动,却不见跌下来。日光过处,叶尖的露滴,晶润润的,真成了五彩的玛瑙。忽而一声鸟鸣,惊起苇叶,玛瑙落下来,溅开无数金光。

这个时候,挨着苇田,许多庵房一一搭起。它们是村民们,用来守叶儿的棚子——五月过端阳,家家包粽忙,苇叶包成的粽子,通身碧玉,鼓着四个尖尖的粽角,玲珑而淡雅,可迷人了。却不是谁家都有苇田,加上苇叶一年年金贵,于是每年端阳前后,一些人便悄悄溜进别人家的苇田偷剥苇叶。

庵房不少,长长的一溜,沿着坝路星散。路坎下,就是一片挨一片的苇田,庵房的三角窗口,正对着一株株芦苇。不知大人如何,小孩子,都是喜欢庵房的。常常缠住大人们,哭着嚷着,要到庵房守叶儿。至于结果,自然多半不被应允。

幸运的是,比起别家的孩子,我稍稍能宽松点,因为有伴儿。我的伴儿就是前门的二爷,两家的苇田,紧紧挨着。而我从小就在二爷怀里滚大,他那浓浓的泥土味儿,粗粗的胡子茬,长长的铜烟锅,我都熟悉得同自己的手指头一样。跟二爷守叶儿,母亲自然也很放心。

天还没有黑透,庵房口望去,满个坝子,齐刷刷的苇叶,活脱脱一块绿色海绵。手掌不用如何使力,就能挤出水来。再仔细看,几乎每一株苇叶,都搭在另外一株,仿佛手握着手。坝子里,苇叶依着苇叶;庵房里,我依着二爷。不晓得苇叶相依,是不是也像我依二爷,依着身暖暖的旱烟味儿。二爷离不开烟,但只抽自家种的旱烟,他说,劲儿大,解乏气。

二爷身上,当然不止烟味儿。有核桃香,有枣儿甜,更多是“铁蛋子”苹果的生脆。小孩子的胃,没个准数,二爷担心我夜里饿着,也怕我有时不乖,两只衣兜总鼓囊囊的。那时乡庄,除了树上结的,土里刨的,山上长的,着实也没别的。然而二爷衣兜,却一直是万花筒——昨天野山枣,今儿葵花籽,明个麻核桃,实在没啥就揣两颗“铁蛋子”,这苹果皮厚,但耐放得很。

根本不等半夜,快到庵房时,跟屁虫的我,突然三步并做两步,抢在二爷前头,再一脚蹿进庵房,把住门口,双臂箕张作拦截状,嘴里还念念有词:此房是我盖,此门是我开,要进此门来,送上敲门财。大多时候,二爷呵呵一笑,顺手掏出三核桃两枣。有时接了核桃,我还不依不饶,二爷会猛地举起我,说扔到苇海里。其实也就抱我转两圈,然后轻轻掼到他肥厚的被褥上。

偶尔我也能开开“洋荤”。二爷有个女儿,远嫁内蒙。路远,并不常回来,但来一趟必大包小包,像要把家搬回甘肃。我比所有人都盼她来——她来后的四月夜晚,必是甜丝丝的。每晚二爷守叶儿,出门总不忘摸半把奶糖,不多,也就三五粒。夜色细细落,坝子安静得似一口古井,不知不觉,半把奶糖已从二爷衣兜溜进我肚里。从不见二爷自己吃糖,要他吃,他每次都说“还有还有”。我不信,一头扎他怀里,两只衣兜翻个底朝天,多数时候其实并没有。后来我学“聪明”了,剥好糖,看着往嘴里送,却突然中途拐弯,明明白白塞进二爷嘴里。二爷着了我的道,便从衣兜里另掏出一颗糖来,我三下五除二剥开,丢自己口里。庵房里,爷俩儿各噙一颗糖,腮帮鼓鼓的,眼瞪眼,倒像两个孩子。奶糖的甜香,和着苇叶的清香,弥漫在宁静的夜空里。四月的村庄,不由得醉了。

睡意还没上来,二爷就磕着烟锅,说些古事儿。故事很长,也很多,似乎老说不完。不安分的我,时时探出头,数数天幕的星星,又点点苇田的萤火,看究竟谁多。隐隐的银河,落在远远的天边,似乎接着苇叶。二爷指着银河,缓缓开了口:很久以前,天地相去不远,银河凡间相连。银河边,一个穷孩子,放着头老牛。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有一天,织女和姐妹们,下来凡间……大多时候,故事还没完,二爷臂上的我,早已睡熟。

逢着下雨,是睡不着的。急雨时,密密的雨珠子,砸在苇叶上,噼里啪啦的。四下里,只有朦胧了的雨声,伸长耳朵,也听不到别的响动。苇叶溅起的水雾,笼着庵房,绵绵的凉意,渐渐涌了上来。不由得,我偎紧了二爷。而他,则把大半被子,扯在我身上。疏雨时,不紧不慢的雨滴儿,打在苇叶上,滴滴答答的,格外有味儿。

四月尾,是芦苇地最热闹的时节。各家各户,不分大人小孩,都拎着竹篓,穿阡过陌来到苇田。人们攀弯高高的芦杆,撷下青青的苇叶——隔几天,就是端阳。端阳,满满一口儿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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