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小时候，一个乡下小姑娘能读到的书很少，我在金庸的书里记住了很多美丽的诗句。

比如“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比如“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比如“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比如“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世间种种，爱恨情仇，因爱生痴、因爱生喜、因爱生忧、因爱生恨，不过就一个“情”字。

再比如“青裙玉面初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在茶花盛开的九月，段王爷与王姑娘第一次的相见，小姑娘穿着青色的裙子，肤白似雪、眉目如画，自曲曲折折的山道上一路逶迤而来，那幅画，有多美。

那时，并不曾细究，这“茶花”，是大理国的山茶还是如我的故乡开得漫山遍野的茶花。

直到几十年后的某一天。初冬，我于故乡的山道旁，邂逅了遍地的茶花。

冷空气裹挟着雪霰扑面而来，凄风苦雨中，簇簇茶花青裙、玉面，盈盈伫立。

那宠辱不惊的姿态里，映射出惊动时光的绝世容颜。

我在寒风中颤抖、沉吟、感念。

原来，所有美好的诗句，它郑重地藏在心的某个角落，只为在某一刻教会你认识自己、认识生命。

我站在故乡冬天的大地，青裙玉面的朵朵小花，续接了我的童年记忆。

感恩故乡，予我爱与美最初的启蒙。

那一刻，我怀想起小时候的温暖阳光和阳光里的茶花了。

小时候的阳光是不一样的。

那时的阳光特别温暖、特别透明、特别清澈。

我们这些小孩子最喜欢冬天了，很冷的冬天，我们可以玩出很多花样。而且，天很冷的时候，我们就不用坐在小小的教室里了，老师会让我们到教室外面晒太阳。

教室外面的那堵墙，阳光直直地照下来。我们分成两队，靠在墙上往中间挤，看哪一边先有人被挤出去，挤着、闹着，小小的身子也就暖和起来了。

挤累了，我们就到茶园里玩，我们茶场的小学校就在一片茶园中间。

茶园地里，仔细看，地上有一个个螺蛳壳大小的小土堆。折下一枝草茎，照顺时针方向轻轻把土堆拨开，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有小虫子跑出来。我们也不捉它，只是看着它们惊慌失措地逃走。

阳光下的茶园，茶花盛开。

可能没有多少人注意过茶树开的花。我说茶是世界上最朴素的植物，那茶树的花当然也是世界上最朴素的花了。

冬天的茶树，生命行将耗尽。星星点点的，茶花绽放在每一个枝头。开一树花，是落幕之前最后的辉煌。

粉白粉绿的花瓣，簇拥着一簇金黄的花蕾——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们像一群蜜蜂飞进了茶园，我们把花儿一朵朵摘下，轻轻吸一口，满心的清甜。

风轻云淡，阳光碎金子一般洒下来，照着茶树，照着那么多年以前的我们。

中年以后，看人看事，心境大不同。

梁实秋说：“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地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戏，中年的演员才担得起大出的折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

每次游莲花峰，极喜山门上的那一副对联：

“莲开倩影，无边山色纯犹媚；峰寓柔情，有趣溪声翠欲回”。

“纯犹媚”——故园的一切美好，都可以概括成“纯”“媚”两个字。

说“妖”而“媚”也就罢了，怎样方是“纯犹媚”？

如果不懂，不妨看一看冬日暖阳下的茶花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裙玉面，花开满路。

如果，如果所有的相逢都是久别重逢，那么，所有的重逢是否真的还能，宛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