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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圭堂记事

作者: 谢枭2021/07/28情感散文

我读书很早,三十年前的乡下,还没有幼儿园,父亲所在的学校第一次办学前班,就在我家卧室的旁边。

学校设在草圭堂。草圭堂原是明朝冉氏被封为土司宣慰使时,在此修建的巡视时用于野外宴飨的地方,康熙年间“改土归流”,冉土司把治所从酉阳迁至此,用草圭堂交换了李氏的将军府,李氏先祖李念武再将房屋扩建为现在的规模,历经几百年风雨,将军府已湮在历史之中,草圭堂则屹立不倒,后被征作学校,也供李氏后人、教师和住校生杂居。

那时乡下的学校并不萧条,学前班、小学、初中一应俱全,人员众多。木制古建的房间总有高高的门槛,四岁多的我总趴在学前班的门槛上,父亲索性就让我开始读书了。每到期末,学校有例行的表彰,就在原来会客厅改建的礼堂,两张木制乒乓球桌往头上一摆就是讲台,我被母亲抱着站在人群最后,父亲念完名字,我扑到妈妈肩头“哇”的一声就哭了,因为没有我。

每逢假期回乡,我总会回院子走走,大学时代曾经每年给院子拍一套照片,留下了完整的院落、封火墙、雕刻精美的磉墩、刻着“喜”和“福”的窗格、雕着花鸟的横梁和充满时代感的标语,也曾经走遍每一个角落,用脚步丈量这座院子,回家画成草图。

院子是依山而建的两层建筑群,颇为壮观。庭前一条小溪蜿蜒而过。八九十年代的乡下,小溪没有任何污染,对小孩来说,小溪就是一条大河,跑去捉鱼虾,抓螃蟹是常有的事,父亲他们还在里面抓到过甲鱼。小溪岸旁长满了湿漉漉的苔藓和蕨类,有些可以入药。

院子的地基、院坝和院墙都用上千斤的巨大条石垒成,小溪上原有的廊桥正对着八间阴森的地下室,我从来没有到里面去看过,史记其原是土司的兵丁住所和粮油仓库,而在奶奶辈讲过的传说里,那是安置被绑架的人质的地方。廊桥很早就没有了,只留下几个桥墩。

地下室旁边是“朝门”,大约相当于整个家的门户,拾阶而上,穿过“朝门”就是一个巨大的院坝,一整层都用巨大的条石垒就,坝上铺满了石板,长辈说其上原是要再建一层房屋。

第一层房屋建在由条石垒起来的一米多的地基上,与院坝并不直接相连,四周留了一圈路,导致每一个房间出来都面临掉下院坝的危险。有一次父亲抱着棉被从办公室出来,因为被遮挡了视线,把在门口玩耍的我撞到了院坝,额头因此留下了一个大大的“角”。学校的办公室也是教师子女玩耍的场所,我们合伙弄乱过他们手工排出的课程表,还被在院坝罚跪。

这一排房屋中间的一个巨大、挑高的会客厅,两侧各有几间房,左侧一座标准的吊脚楼,右侧是厢房。我们的卧室、厨房和爸爸的办公室都在这厢房,也就是地下室的正上方。父亲酒量并不好,关于他醉酒的唯一记忆,便是在这间办公室。那个下午,两面的窗户都敞开着,微风拂过,父亲在弹簧沙发上睡着了。

吊脚楼上是几间老师的宿舍,楼下一度被改建成住校生的宿舍。吊脚楼有木制楼梯、悬空的走廊,很得满院子疯跑的我们的青睐,渐渐的,从吊脚楼的走廊穿到大院的另一侧就成了一个固定的游戏。在吊脚楼上跑来跑去总是很危险,有一天我就摔了下去,昏迷、休克。村里没有任何医疗设施,母亲只能抱着我就往乡卫生院跑,后来的事他们从来没有给我详细说起,父亲说是一路颠簸救了我的命,母亲说全靠好不容易找来的蜂王浆,奶奶则说掉下去的时候幸好有先祖承托护佑。我每一次回乡,总要到吊脚楼下仰头看一会儿,成年后,那走廊,我似乎只去过一次。

再上一层是原先主人居住的四个院子,也有一半曾被征作教室,另一半住着李氏后人,有一个院子里改建一个小卖部,那时一毛钱能买十颗水果糖,我们总是在小卖部门外对着他们家,扯着嗓子喊“买东西!买东西!”,然后等来人来取下一块块木门板,从大罐子里拿出甜甜的水果糖。

李氏后人所住的院落保存最完整,一棵巨大的桂花树遮蔽了半个院子。据李念武的墓志铭记载,李氏家族本是唐朝皇室后裔,安史之乱时随驸马冉氏一起逃亡至酉阳,冉氏被封土司宣慰使时,李氏被封将军,冉氏修草圭堂时,李氏修了祖宅,才有了后面的换房一节。李氏后人所居院落的正房中堂,供奉着一座四米多高的神龛,上书“陇西堂”三个大字,“陇西”是唐朝李氏的郡望,也是天下李姓的堂号,正印证了那一段历史。

我家的卧室在紧邻着这户人家的下一层,对死亡的第一印象就来自这家的老人过世,习俗里,人去了要放鞭炮,是送行,也是告诉同村的人有人过世,管事的、做菜的、借桌子板凳的,这些能帮手的人就会主动过来帮忙。两三岁的我曾在睡梦中被鞭炮声惊醒,只觉茫然。

九十年代初,学校在老院子旁开辟了一块地方修新教学楼和操场,铺操场的石头全部取自紧邻学校的山上,全校的学生都出动去搬石头,量力而行,我也有参与,每次只能拿小小的一块。新楼落成的六一,举办了有奖竞答,考的内容是小学生守则和行为规范,他们被分别用毛笔写在了朝门的两侧,答对一条就能得到一支铅笔。

新世纪到来,鉴于设立学校对古建筑破坏过大,择地另建了现代化的乡村小学,草圭堂也被列入国家级传统村落、重庆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学校撤走之后,房子彻底空置,无人维护,李氏后人多已走出大山、迁入城中居住,个人也无力承担维护五十多间房屋的巨大开支,四五个院子就那么日晒雨淋,很快荒烟蔓草,破败不堪。照片里,院坝、礼堂、几个天井,甚至篮球场都长满了野草,木质结构的房屋摇摇欲坠,连上天井的台阶都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上千人的热闹场景消失如烟,只留下几位老人,陪着老宅,一年老过一年。

此前最后一次回乡,这里正在做保护开发,所有的建筑都正在拆换木墙和瓦顶,做全新的维护。交通日益便利,乡村旅游渐次兴起,也让草圭堂逐步为外人所知。

也许,新的时代,会给它带来崭新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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