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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外婆

作者: 肖凤2021/07/03情感散文

许多人怀念乡村,用尽咏叹的语调。青灰色的瓦房错落,深夜可闻犬吠,晨朝鸡鸣声不绝,装饰以山间的晨雾和暮霭,穿插袅袅乡音,经记忆发酵酿成如丝如缕历久弥新的乡愁,将乡村渲染成一幅水墨勾勒的抽象的画。

我对乡村的记忆始于一个七月的早晨。鸡叫以后,村落余梦将醒。青色的拂晓将尽,就着熹光,外婆一丝不苟地扣好蓝色斜襟上衣的盘扣,戴好白色的包帕,歪坐在木架的床沿上,慢慢点燃一支香烟,一天的劳作就此开始。灯光像蒙了一层黄油纸,扒开昨晚预留的火石,引燃灶火,洒水扫地,烧水煮饭,喂鸡煮猪食。高粱的笤帚一寸寸舔舐,摩擦在青石的门槛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灶火的爆裂声噼噼剥剥,外婆瘦小的身影被火光放大在漆黑的墙壁上,忙前忙后一刻不得闲。当灶火熄灭,天色渐明,小铁罐里米香四溢。舅舅、舅妈卸下装满青草的背篓,在我惺忪的睡眼里推门而入,带来满室的凉风和朝露。

早饭时邻居笑容满面送来一碗蒸好的包谷粑粑。嫩玉米经晒坝旁的小石推磨嗞喇喇磨成浆液,再用新鲜的桐树叶子包裹蒸熟,是村庄里人人都喜欢的时令小吃。外婆客气地道谢,端来今年的新茶招呼客人落座,转身去厨房切了块树叶豆腐让人一定带回去尝尝。

农家的龙门阵东拉西扯,你来我往交换着各家的长短:谁家的谷子出穗多,哪家的水牛养得好,今岁去年的年成几何、收入涨跌,今年的包谷长势喜人,收获的时候可能要找四邻帮忙……最后,总要说起家乡的年轻人:在外打工的,在家务农的,经商的,读书的,山村是信息的集散地。

土地是乡村的肌理,田垄如血管虬节。在农村,人总免不了围着土地打转,脊背一弯就是几十年。外婆开始一个人自言自语,说起数十年前的许多事情。她在正好的年华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一名旧时代里不事生产的知识分子,那时的她不同于十里八乡的任何年轻媳妇:抽水烟的瘾头比谁都大,一双大脚走路虎虎生风;既做得一手好茶饭,又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泼辣大胆,但不失和蔼可亲;做事爽利,无比吝惜粮食,却又常常仗义助人;总是往返于漆黑的灶台和田地,但衣服和包帕总是洗得干净清爽。人人都说她“累得”“做得”“苦得”,是个体面人,只可惜嫁给了一个完全指望不上的男人。很多年里,她一个人撑门立户操持家务,看顾公婆,养育孩子,参加集体劳动。旧时待客都由家中的男性长辈出面,而穿着簇新蓝布衣裳的外婆总会忙前忙后准备各色吃食,周到地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端上刚泡好的新茶,热热闹闹摆一摆庄稼地里的龙门阵,炉火旁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等到外婆一年比一年衰老,便又是一番境地。高山是一座牢笼,老人如烛火将熄。他们自动被人群和热闹隔离,外面的世界只存在模糊的认知里,一年年只期盼着过年能和亲人团聚。期盼着,期盼着,待天边的余霞在眼底燃烧殆尽,农人各自归家,沉默的村落炊烟又起。年岁愈久,她出门时路过许多墓碑:最初是父母,后来是丈夫和兄弟姊妹,到最后甚至还有自己的孙辈。劳作的空隙她一点点割干净坟墓上的杂草,点一根烟坐在青石的墓前陪他们说话,告知他们家中每一名亲人的近况。偶尔她也厌烦,总有做不完的农活,无论晴雨天总要带着镰刀和背篓下地。田里有稻谷、萝卜和油菜,地里有玉米、小麦、红薯和土豆。总之,圈舍里的猪牛鸡鸭不能挨饿。

但比劳作更难忍受的是孤独。常年抽烟的她每天起床就开始咳嗽和气喘,在舅舅的坚持下凶巴巴的外婆无奈开始戒烟。被繁重的农活压得透不过气,舅舅、舅妈愈加沉默。村子里的老伙伴相继死去,能说话的人越来越少。要好的老姐妹卧病,因为腿脚不便,她也不能去看一眼。她愈加思念在外的子孙,日复一日在家门前新修的路上徘徊张望,可他们总不来,只有一只老黄猫和她形影不离。她忍不住埋怨这些不顾父母长辈只知道在外工作挣钱的年轻人,小重孙们长到十来岁她只见了寥寥几面,从远方寄来的保暖衣物和新鲜吃食也不能让她满意。

在一个暑假我走了许久的山路去看她,她终于认出来眼前这个陌生的大姑娘是谁,向来刚强的外婆高兴得直掉眼泪。不去想她越来越严重的老年痴呆症状,我只能一遍遍安慰她:您多活几年,等我毕业了就挣钱孝敬您。直到她佝偻着身子,找来放了许久都舍不得吃的水果和糖块,只当她的小外孙女还是十多年前那个馋嘴的小姑娘。曾经固执地只希望快点长大,但当年岁变迁猝不及防,忽然长到二十多岁,却发现外婆已经衰老得完全不似旧时模样,一时忍不住五味杂陈。她不再干净体面,发髻被剪下,头发花白而蓬乱;她的眼睛逐渐浑浊,脚步缓慢,背影蹒跚;她不再风风火火,年老使她胆怯、瑟缩,但是她仍有挂心的人,仍有牵绊的事。我的眼睛,就像雨季里关不住水的浑浊塘堰开始渗漏。

由于一次意外跌倒,外婆最终在五月离开。数月里她辗转在病榻上,往往复复受尽了许多苦痛。噩耗传来时我在遥远的北方城市读大三,在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面前,以前的许诺都变成了空谈。外婆的丧礼办得极其隆重,烟花映红了整座山头,四邻帮忙做出了几天的流水席,亲朋前来致哀,她牵挂的许多人在她死后完成了一次热闹的聚会,但是她没有能够亲眼见到。

外婆走后,舅舅、舅妈远离故土,去到南方的大城市养老。高山上许多人家陆续迁移外出,昔日肥沃的土地逐渐长满杂草和树木,热闹的山村逐渐人烟荒芜。炊烟熄灭,田土荒草离离,故土只剩祖辈孤独的坟茔和老屋腐烂的榫卯。一方墓碑上寥寥几行字描述了外婆的一生,她走过,但没人在意她的等待和期许。像歌里唱的那样:外婆她的等待,慢慢变成无奈,大人们始终不明白。外婆在时,故土仍有牵挂,牵引子孙从遥远的路途归家。外婆走了,哪里还有眷念的故土和家园呢?回不去的故土,乡愁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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