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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年

作者: 张宗涛2021/03/18散文欣赏

故乡的年,豪迈热闹,把爱心和孝心交织成细流,让心气和力气融汇成不屈,彬州儿女,滋养在这样的人文中,便傲骨铮铮,柔肠殷殷,纵令风凄雨迷,矢志不渝。

记忆中,腊月二十三后,天天是集,采办年货的队伍总不断线儿,然而那时候的采办,大抵都是吃的用的,只有腊八之前的这个集市,人们不单要买回一应吃喝,还一定会给孩子们扯几截布料——缝新衣是要花功夫的,晚了便赶不上趟儿。老彬州人深谙穷年富过的道理,那不单能滋养幸福感,更关乎儿孙们做人的心气儿。

我粗手大脚的父兄们不单惦着自家那点小日子,高原糙硬的北风刮黑了他们的脸膛,更吹红了他们的心,炭火一般炽热呢。他们早早翻检了戏箱,短啥缺啥心里有谱,挤到合作社长长的柜台前,扯着喉咙高唱:“二尺红绫,尺半黑平绒,半尺黑贡呢……”柜台里珠圆玉润的售货员,邻村女子,老熟人了,一面操尺便量,一面朱唇一启绽两排瓷白的碎牙,脆着嗓子佯嗔:“尺半不扯,半尺不卖!”便有生面孔拍着柜台急躁:“还论不论先来后道?”不待售货员回话,人群里早有了答声:“人家这是添补戏箱呢!”柜台前的躁动和不满迅即烟消云散。在彬州,人们很敬重这种心系他人的豪迈,更期待苦焦日子里的那份狂欢!

添补了不少零碎,花花绿绿搭上肩,招摇在人头攒动的集市上,人问:“今年还唱?”满脸纵横的沟壑笑成一朵菊花:“唱!”笑纹里漾出的坚忍、旷达和得意,逗得刺骨的北风都嗬嗬嗬笑呢,让跟在身后的后辈儿孙也不觉着了风寒,也扬起小脸迎接艳羡。

真不知道,我那些缺少油水、生活困顿的父兄们,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心劲和热情。每年入冬农事渐闲,他们就开始一夜一夜排戏,锣鼓铙钹共鸣,板胡二胡齐奏。不许唱传统老戏了,便排《祝福》《白毛女》《红灯记》《沙家浜》《龙江颂》《智取威虎山》。“扭扭嘴”献忠爷早年受风,嘴扭到腮帮能与耳朵齐线,一只眼睛常年烂红,见风流泪;但声若老钟,字正腔圆,大字不识,却能将整段整段的戏文只听数遍就能倒背如流。他年轻时就以唱黑脸包公、红脸周仁而名闻四乡八村。乡小教员忠正爹、更民爹(家乡把出了五服的族亲父辈叫“爹”),一个能把二胡拉得如泣如诉,一个能把人物演得活灵活现。更民爹饰演的刁德一、穆仁智,其唱、念、做、打,无不惟妙惟肖,以至于我小小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上他的课时便缩头缩脑的,大气儿也不敢出。细木匠七叔父,善司鼓,一人操持干鼓、暴鼓和牙子,疾徐轻重,拿捏到位,真不知他是怎么无师自通的,竟能熟记那么繁琐的鼓谱。园子家永兴堂叔,最善男扮女装,饰演的老妇形象,如李奶奶、祥林嫂,举手投足,惟妙惟肖。他能将苦戏唱得眼泪冲花了油彩,让台下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呵儿呵儿抽泣。其他如三哥永民饰演的座山雕、贼鸠山、黄世仁,忠民老爷装扮的李玉和、杨子荣,秋霞姑姑扮演的李铁梅、阿庆嫂等,都各有各的彩头,让善和恶、穷和富、阴冷和温情构成的那些人间冲突和矛盾,在枯焦的土地上引发了强烈的共鸣,也让故乡贫苦的岁月,充满了节庆的欢乐。

大寒一过,戏台便早早搭好。望着那高高大大的戏台,最高兴莫过的是我们这帮小孩,眨巴着眼睛数日子,直盼着二十三把灶爷祭过,就见爷父们天天不落地赶集采办。娘亲们打扫清除完毕,便忙着蒸年馍,擀年面,备年菜,洗御面,煮肥肉,炸油饼,炸馃子,做镂食(一种甜点),忙得不亦乐乎。其间最神秘不过的是炸油饼和馃子。掐馃子是个慢工细活,孩子们心灵手巧,教两个就能会,看着自己掐出的馃子花一般好看,咂着嘴儿得意,可一到凉油倒进了热锅,妈妈、娘娘、婶婶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定要把身边不够安生的孩儿们驱赶出去,关严门窗,轻脚轻手一脸凝重地炸油饼、炸馃子,大气儿都不敢喘,说怕冲撞了神灵,大铁锅就会把那点无比金贵的菜油“吞”了。院子里有不懂事的孩子胆敢咋咋呼呼喊叫,那多半是要大倒霉的,妈妈会一声不吭追出来,拎起细胳膊撂进后院的猪圈里。在彬州,妈妈们很擅长让她们的孩子打小便知道什么事情可为,什么事情不可为。一直忙到大年三十,日斜西山,家人皆归,大红对联把门一封,年夜饭就端上炕头了。

故乡习俗,年三十晚,得坐夜守岁。

先是自己一家围坐在热炕头,温酒吃菜,闲话常家;约莫十点来钟,晚辈就要离席下炕,去向长者挨个磕头作揖。一个头磕毕,长者就把早已备好的压岁钱摸出来,交到磕头的晚辈手中。尊老爱幼的风习,就是在这一点一滴中沉淀而成的。此番一过,阖村就动起来了。族有最长者,每户都会有晚辈端几碟拿手或稀罕的菜食,各各前往,大家聚到一起,围坐在长者四周,摆满一炕的碗碟,喝酒,猜拳,吃菜,吸烟,忆陈年往事,话当下趣闻,往往至鸡叫三遍,东方微明,方才散去。若族无长辈,则去同辈年长者家中欢聚。

大年初一,各家早早把煎汤面一吃,只留主妇在家准备招待拜年人马的酒菜,其他老少,会倾巢出动,成群结队转家儿去拜年。

那是相当壮观的一道风景!

阖村老幼,先去拜“影”。所谓“影”,其实就是先祖的牌位,檀木质地,上书先祖姓名及生卒年月,下有奉祀子孙具名,平素被珍存在老檀木做的专用盒匣,只在大年初一时开启敬拜。拜过“影”后,会分支前往各家各户拜年。先拜长尊者。一队人马,进入长者窑院,先将长者扶坐在一定位置,次按辈分长幼依序罗列,满院子嗣,听令而拜,三揖三跪三叩三起。起拜完毕,主家立即端上七碟八碗,招呼大家吃菜喝酒;男主人一一给大人们散烟,女主人会一个个给小孩们手中兜里,塞糖果、核桃、干枣、花生、瓜子、柿饼或自制的糕点。这样一家家拜完,大都天色近晚。吃了百家饭,喝了百家酒,大人都打着饱嗝,呼着酒气;小孩们叽叽喳喳比着谁收的糖果多,谁捡的炮仗大,才自各回家,夜里,梦中还在咯咯笑呢!

故乡的大戏就开锣了。十里八乡的亲戚,外婆、妗子、七姑、八姨、三姐、四妹,一个个都被接来了,家家亲情融融,户户热闹异常。看戏倒在其次了,最主要亲人相聚,闲话家常,孝亲敬老,呵子护孙,那份和和美美的家风、暖暖融融的乡情,在隆冬的寒风里,春雨一般滋润着每一个人的心田。

戏台是搭在乡场上的,简陋但结实,巍巍峨峨。一般白天唱折子戏,晚上才是全本。每场戏还没开场时,乡场上就攒动起了黑压压的人头,台前多是老人小孩,有的坐一小板凳,有的屁股下面支半截青砖,个个扭动着脖子左右招呼熟人,高喉咙大嗓门直聒耳朵。后边长条凳上坐着的大人们,叽叽喳喳谈闲,不时发出一阵旁若无人的笑声。外围一圈儿架子车,长条板凳支稳了车辕,车厢车帮上站满了人,这大多是周边村子的,一车拉来阖家老小,一路大呼小呵地赶来瞧热闹。这让我们一帮小不点脸上特有面子,脖子扬得高高的,满脸显摆的都是骄傲!

台上开唱后,台下的情形就更精彩。一忽儿个个一脸揪心,大姑娘小媳妇忍不住擦眼抹泪;一忽儿人人都满面开怀,拍着大腿跺着脚,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野雀儿。最有趣莫过大人们特意安排的“相亲”。有适龄的小伙子被大人们相中,私底下先告知人家姑娘,以看戏为由头来暗中“对眼”。姑娘家家的,挤在一堆同伴当中,眼睛不瞅台上,偷偷瞟人家大小伙,眼对上了,情不自禁会多瞅几眼——瞅得人家小伙子都感觉到了,回眼一望——自个儿先慌了神,脸上腾起两朵羞红。更有扎在人堆里的一对外村小男女,眼睛都直勾勾盯着戏台,手却不老实,小伙指尖悄悄斜过去,碰着姑娘手了,姑娘小手马上一弹,缩到身前去了,扭头前后左右逡巡,见周遭的眼睛都在戏里,手又垂到了身侧;小伙受到鼓舞似的,一把攥住了姑娘的手,两只手就紧紧纠缠到一起……这时候,里三层外三层站着的小年轻,受了荷尔蒙和利比多的蛊惑,不安生了,摇摆起身子“和(huò)台子”。所谓“和台子”,是乡间看戏看电影时经常发生的恶作剧,魁首大多是一帮精力旺盛的小年轻,站在人堆里身子前后左右搅和,人群就像卷进了浪里,一忽儿朝前涌去,一忽儿朝后退来。霎时响起来姑娘们的尖叫和咒骂:“臭流氓!……”

大戏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外戚陆陆续续回家过节了,于是就耍社火。早饭未毕,村里的社火就闹起来了,先在麦场上耍,之后转家儿闹,然后到邻村去张狂。不同村子的社火乡道上相逢了,那才叫个嫽!先叫阵,要盛气凌人,再比试,比身比手,比力比巧,比架势比扮相,鼓点敲得震耳欲聋,花式耍得眼花缭乱。个个把式,脸滚汗珠,身冒热气,那个红火,让料峭的正月犹如流火的盛夏,把苦焦的日子渲染得豪气冲天,每个人的心气儿都被喧闹得胀鼓鼓的,还有什么难关,迈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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