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温暖

我是乡村长大的孩子。长大了，随爸爸去城里卖东西，我开始感受城乡的差别。那时候，有些城里人是看不起乡下人的，但是留给我更多的却是温暖的记忆。

我第一次去左老师家，接待我和爸爸的是左老师的夫人。因为左老师是我表哥的表哥，当然也就是我的表哥了，我也得跟着表哥叫他夫人为嫂子了。嫂子不高，算不上漂亮，却也眉清目秀。不胖，却也很结实。她说一口地道的衡阳话。那时她们一家五口人挤在湖南三师的一套小平房里，日子过得应该也不算富裕。但是相比我们，是好了很多。至少家里常年有糖果、水果，还可以天天买肉吃。我们提了一条鱼一只鸡给他们家送过去，以感谢左老师对我的照顾。嫂子满脸喜悦着把我们接进门，给我们倒水，削水果，煮非常好吃的面条给我们吃。回家的时候，她给了我们一袋五斤重的麻元，一袋五斤重的雪枣。我初略地计算了一下，她回赠给我们的礼物，远远超过了我们给她的价钱。那时候，我们家里穷得除了学费拿不出余钱，有了这两袋糕点，过年就省一笔很大的开销了。我一方面感激嫂子的大方，一方面为她的热情接待而感动不已。

这一点温暖，一直持续着。我在幼师读三年书，每一个学期都会到嫂子家去一次。她家来来往往的亲戚朋友很多，有不少是乡下人。我看见她一视同仁，总是笑脸相迎，热情接待。无论谁登门，总要留人家吃饭。以至于今天，我要是去嫂子家，是一定会吃了饭才离开的。如果说我后来能够不分贫富贵贱热情地接待每个亲戚，完全是因为嫂子的影响。人格的力量是巨大的，比任何说教都来得直接，来得深刻。嫂子没多少文化，却拥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做教育，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一个穷学生，从来没给嫂子买过一分钱礼物。可每一次，她都一如既往地热情接待我，给我做好吃的饭菜，和我说贴心的话。她像妈妈一样，还给我带豆腐干到学校去分给大家吃。她做的豆腐干那么好吃，又香又脆，我到现在还口齿留香。

这个嫂子，我不知道要怎么报答她。她的条件一直比我要好很多。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她已经住进宽敞的四室两厅。孩子们都长大了，该娶妻的娶妻，该嫁人的嫁人。她也渐渐老去，皱纹一天天多起来，白发也一根根长出来。可是，不变的是她脸上的笑容，那么慈祥，那么持久。好像她从来没有烦心事，任何时候任何人走到她面前，都能得到她真诚纯粹的温暖和体贴。我每年春节去给她拜年，都会陪她在厨房里絮絮叨叨地说很多话。谁家孩子上大学了，老人过七十岁办了多少桌酒席，新穿的衣服是女儿给买的，儿子从国外给买了套首饰。她的话那么贴心，那么温暖，那么温和，家里家外淡淡道来，全是人间寻常话却没有一点人情世故，没有攀比，没有嫉妒，更不会有恶毒和诅咒，带着妈妈的味道，轻柔而绵延，让我的心慢慢柔软，慢慢沉静。小小的厨房温暖如春。

那个嫂子，她没有读过大学，她的身上却蕴含着如此深厚的人文功底，如和风细雨，滋润着每个靠近她的人。我深深地知道，她，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老师和妈妈。

之后，因为她搬家了，我有三年联系不上她，也曾托邻居带去过问候。等到前年我辗转打听到她的消息时，表哥说她得了不治之症。一瞬间，我心如刀绞。春节，我又陪她站在厨房里聊天。这一次，她没有聊孩子，也没有聊亲戚，而是说表哥在她病了之后如何精心地照顾她。我一边听着一边忍不住要掉下泪来。可是，我不可以在她面前掉眼泪，就一个人跑到卫生间擦干眼泪再回来陪她说话。我看着这个嫂子，她没有更瘦，也没有更老，她还是两年前的老样子，头发并没有白得更多。可是，我每一年来，她都会这样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今年，我又去看她了。她说起了上次昏迷的事，说是把孩子们吓到了。是的，我也吓到了。我知道，年长的亲人们终将一个一个离我而去。我知道身边的朋友们一个一个头发都白起来了，我知道未来是什么，我希望这个嫂子，可以陪我在这人世间久一点，再久一点，让这点温和的温暖，持续得长一点，再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