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

快过农历年的时候，街上的行人车子明显少了，似乎世界一下子清净了许多。妈妈说今年过年她不想回老家了，她说待在西安会省很多事，她的那些侄儿呀外甥呀就不用专门给她拜年了，让我带着孩子回去给长辈们拜年就可以了。我说那不是很寂寞吗？妈妈说她和爸爸逛逛商场，听听秦腔，只要侄子、外甥能记得给他们打电话就好了，怎么会寂寞？

我想她不愿回去有两个原因，第一呢，因为我的外婆早已不在了，她可能会觉得老家没有了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人儿了。记得有一年过年我们回老家，妈妈非得让我们一起陪她去看外婆，我们一大家子八口人，开着车子绕啊绕啊，绕到妈妈娘家的山沟里，绕到山沟里那一片荒地里，我的外公外婆就埋在那儿……妈妈跪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儿子被吓了一大跳，似乎大气都不敢出，束手束脚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人或许都是那样，世上最亲的人儿不在了，心里的一根弦也就断了……还有一个原因，应该是村里有好多人儿早已在城里买了房子，住到城里了。村子也马上要搬迁了，城里新盖的楼房去年已经基本竣工了。她会觉得回去了也少了很多人情味，回去了看到她年轻时候和大家一起修建的水窖、看到她和爸爸一砖一瓦盖起来的那院房子会徒增伤感。

也是，我每次回去，想见的就是那些小时候爱抱、爱亲我的叔叔婶婶们，想看的也就是村里的那座水窖、那棵老神树，还有那所一个学生都没有了的小学校。现在那些叔叔婶婶有些不在人世了，有些已搬去城里了；水窖早已荒废多年，只留下一个上面刻着五角星、刻着一九六几年字样的门头；老神树几年前被移走了……唯一还算完整的是我曾上学的小学校，只是空空如也，空旷的有时候连记忆也找寻不见了。

妈妈说她小时候很会画画，过年的时候也在门上画过门神，只是那时候家里八个孩子，只能供男孩子上学，所以她上完小学四年级后就再也没有上过学了。我相信她小时候很会画画的，因为我见到过她画的鞋垫样，上面画了各种各样变形的花草、动物，非常美。

后来嫁给爸爸，爸爸是一名煤炭工人，每天起早摸黑去上班，妈妈呢也是起早摸黑挣工分。还包着生产队的磨坊，磨面机不分昼夜地嗡嗡响，以至于现在一听到类似的嗡鸣声，她就会头晕头痛。她还跟着生产队去修铁路、修水库……她还给我讲过很多文革时的怪事，比如村里的老王拿着木叉和大家一起晒麦秸，大家边干活边唱歌……毛主席的光辉，嘎啦亚西诺诺，照到了雪山上……然后老王就大声地接唱了一句“我拿叉子戳戳……”第二天老王就被警察抓走了，后来以反革命罪被判刑。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后来看到一些讲文革的书也就明白了，比如书里说有个人买了毛主席的瓷像，因为骑着自行车只好把瓷像放在后座上，又怕在路上掉了，所以就用一根绳子把瓷像绑在后座上了……这个人也被抓了起来，罪名同样是反革命罪。

所以我也就明白了妈妈为什么总是胆小怕事的原因，而我胆小的性格或许也是因为从小受她的影响吧。我小时候不知从哪弄到一本书，是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妈妈说外国人的书是有毒的，硬是在我的嚎啕中将那本书烧了。后来我又弄到一本雨果的《悲惨世界》同样被烧掉了，以至于我现在都很少看外国人写的书。小学四年级时因为给班里一个女生写情书，被老师发现……妈妈扇了我两个耳光。记忆里妈妈只打过我那一次，她说是因为那些外国人的书，让我中毒了。哈哈！

我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爸爸说让我到煤矿去吧，正好可以接他的班。妈妈怎么也不同意，她说孩子那么喜欢画画，一定要让他学画画。她带着我和我的画儿到城里找文化馆的馆长，文化馆的馆长带着我们找到当时韩城很有名的画家王抗牢先生，先生看了我的画就收了我做学生。第二年我又上了高中，但没有停下画画。后来我就到了美术学院，在美院的三年中，妈妈没有来看过我一次，我想原因是她嫌路费贵。但她说她怕去了给我丢人。她说那么个大学，那些大学生应该都是光光彩彩的，你说我一个农村妇女去了，肯定会给你丢人的。

我的设计作品得了中国广告节的一等奖，她说村里的人在电视里看到了都来恭喜她。她就埋怨我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她好让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电视机前等着看。后来只要有要上电视的消息，我就会提前告诉她，她也就会忙不迭地给别人打电话通知，自己也会早早地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等着……我的很多次作品发布会她也从没去过，她还是觉得会给我丢人。

很多次我和朋友聊天会说到这些事，朋友们都说妈妈是个伟大的人儿。我就在想伟大吗？我没有觉得呀，她是个总在唠叨的老太太呀，她不停地说早上要吃饱、中午记得一定要吃饭……她不停地说你要注意身体，你要到医院去检查，你的头发怎么总是掉……有时候回到家我都不敢和她坐在一起，因为只要坐在一起了，她就会重复地唠叨：中午吃了什么饭？你要到医院去检查……

妈妈让我把去年村里给我戴大红花时，我和她还有爷爷的合影给放一张大的。她要放在床头，她说过年了，那张照片喜气。妈妈总是不停地唠叨，唠叨我、唠叨孙儿、唠叨村里的婶婶、唠叨年后的年后……我总是很烦，但我却希望她一直一直唠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