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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二爷

作者: 何钱文2020/09/08生活散文

家乡人管祖父曰“爹爹”,称叔为“爷”,叔妻为“娘”,前面加上排行便可。回忆家乡人事,有一人不得不提,那便是我去世的二爷,也就是我的二叔。又可能是至亲之故,近来常做这样的梦:月光。小院。芦林。一个人时而望远凝思,时而低头徘徊。月影清幽,四周寂静,河岸芦林悄然肃立……我知道梦里那望芦不语者,是我二爷。

二爷爱芦。幼时二爷像春日河埂上初发的碧嫩芦芽,深得祖父母疼爱,寄望跳出农门光宗耀祖。读书之后,二爷聪敏好学,亦深得教书先生喜爱。却在中学毕业那年遭遇三年自然灾害,辍学在家。之后多日,二爷常往芦岸静坐发呆。祖父母心痛无法,请教书先生开解。先生寻到芦岸,与二爷并坐许久,临了,先生回头手指埂边初露头角的芦芽说:人,要学芦。说完叹息离去。

从芦岸回来后,二爷似变了个人。每日闷声埋头跟祖父身后做农活,得了空隙,便拿本闲书去河边芦林静坐。春日芦叶青青翠翠,芦芽已长了青葱芦竿,几只飞鸟时而停在芦叶上叽喳耳语,时而绕河飞来飞去。有几只飞着飞着就再也没回来,消逝于遥远天空。次年村里有参军名额,当时村上年轻人中二爷文化最高,自是首选。一切顺利,临次日报到,一生受尽战乱颠沛之苦的祖母却哭啼阻拦,死活不准。祖母泣誓“若从军,母子不认”,二爷终于心软。

留下来的二爷愈加爱芦。夏日芦林沐风栉雨,芦竿粗壮芦叶葱密,不时有蝴蝶蜻蜓在芦叶间穿梭嬉戏。夏风拂来,万千芦叶随风轻舞,轻唱怡人欢歌。年轻的二爷也在芦叶“咿咿呀呀”的祝福声里喜结连理。分家建屋,二爷择芦为邻,临河盖两间土坯茅屋,屋侧就是葱翠芦林。燕尔新婚,埂畔野花常被二爷采下戴上新娘乌黑发辫。芦前月下,常会出现二人甜蜜身影。熟料命运似与二爷作对,未几新娘染疾,沉疴多载。二爷悉心照护,终回天无力。从此多年,月夜芦埂上,常见二爷清笛幽幽,形单影长。

那时祖父母尚健在。祖父母托亲友四处明察暗访,终觅到“同病相怜”二娘。初见闲谈,二娘与二爷涕泪交加,一见如故。婚后二爷茅庐里重又响起欢声笑语。次年二娘添丁。已届不惑的二爷喜上眉梢,对母子呵护备至。从此每日鸡鸣声中,总见二爷扛着农具春风满面出行,挨过落日炊烟,月上中天之后,埂畔芦林才会瞧见二爷疲惫归影。夏夜芦岸月光清幽,虫鸣蛙叫,各种小兽穿梭芦间。二爷常轻摇蒲扇在芦林里慢行驻足,一地作物就如圈圈涟漪浮游二爷心间。

二爷的地种得好。凭着吃苦辛勤,研读科普书本,同样地段,二爷的收成总比旁人多一些。不惑之年,二爷终在芦埂对岸新盖三间砖瓦新居。新居外筑一小院,院中一株梨树,卧室窗前一树桃花。二爷从此在小院耕读教子,过着宁静岁月。农村打工潮起,城市像是吸铁石,将村里无数田间男女吸引进城中。惟二爷似局外人不为所动。有当包工头的亲戚特意赶回来,指着村里的新楼说:“跟我走吧,干几年就能盖楼”。二爷缄默不语。送走亲戚,二爷独步芦林,许久,终发一声叹息。

转眼秋天。秋风袭来,埂岸芦林上芦花漫飞。那天,堂弟一路欢呼:考上大学了。二爷没有任何表情,继续平静做手上活计,仿佛考上大学的是素不相识之人。忙完手上活,满头秋霜的二爷撇开祝贺亲邻,缓缓走进芦岸,默默注视天上飘飞的芦花:二爷终于梦圆。这些年来,村里人大多撇子撇老进城打工,唯二爷坚持陪子读书;这些年,村邻不是进城买房就是回乡盖楼,只有二爷还住着三间平屋淡守薄地;这些年,二爷忍受了多少先“富”的村人带来的无形压力……那天之后,村人都云,过了天命之年的二爷似又“年轻”起来。不但承包了多处荒地鱼塘,临近有帮工活也一一抢做。秋月深寒,霜浓露重,劳累一天的二爷常弓腰背手立在小院里,时而静望河岸芦林,时而抬头凝视天上秋月,二爷在思念芜湖城内读书的孩子,就像芦想它们飘远的芦花一样。

冬天还是来了,北风卷着雪花将芦岸残存的芦叶一夜薅光。雪融之后,芦林焦叶满地,只剩一些枯萎的芦竿无言垂立。二爷彼时刚松口气:孩子在扬州城工作几年了。一个少见的晴天,二爷皱眉背手来到芦埂,将满地芦叶捡聚起来焚烧。芦火熊熊,二爷坐芦火边缓缓抽烟。二爷是来跟芦话别。二爷胃痛愈加厉害,终隐瞒不住,被二娘发现。堂弟连夜赶回送医院检查,结果是二爷胃染恶瘤。医生云须速手术,如后期保养妥帖许能多活几年,家人闻讯抱头痛哭。

14年深秋,二爷终究不敌病魔,溘然辞世。临终遗言:不收礼金不作祭奠,隔日火化。在看重礼俗仪式的家乡,二爷是第一人。那天火化回来,我们聚一起劝慰二娘。二娘泪眼婆娑,说二爷生前旧事。说二爷一生与芦月为伴,清清白白。说自她认识二爷至手术去世,二爷这一生从未说一个“痛”字……听得我们这些子侄眼泪横飞。我扭头揩泪时,忽望见对岸芦林上有芦花漫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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