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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旧

作者: 南泽仁2020/09/06叙事散文

一场小雨落在黄昏的路上,我身着白衣衫赶赴秀英小姑的约会,仿佛是一朵云化成了自己。

麦田守望的咖啡馆,典雅素净,进门正对的卡座里有一张乳白色的椭圆桌子,围了八九只椅子,铺垫着蕾丝。小姑就坐在临窗的位置,侧目看着窗外的灯影和灯影下的街景。她比之前稍微发福了,眉眼却依旧好看。我轻声唤了小姑,她欢喜地起身迎我。我和小姑相视而坐,看着她娴静的样子,就想起从前她还是姑娘的时候。那时,九龙小城的文艺生活空前活跃,县文化馆举办了一场“游海杯”歌咏大赛,会唱歌的和不会唱歌的都去报名了,小姑也报名了。那时,我的父亲是文化馆长,他在报名册上看见小姑的名字,却说从未听见过她会唱歌,就划去了她的名字。小姑坚持去了,并在霓虹闪烁的舞台上演唱了《月亮升起来》《金孔雀》,唱着唱着,她还在音乐过门处即兴跳起了一段傣族舞。父亲先是回避在赛场外听小姑演唱,听到歌声和掌声后,他才悄然走到了台下的位置上坐定。小姑获得了名次,还有一套茶色玻璃杯具。她把杯具存放在父亲的书桌上,每周末放假就来父亲的房间烧一次开水,取一小撮父亲的咖啡放入茶色杯具里,为我冲上一杯,为自己冲上一杯。咖啡太苦,我们都不会喝,全凭小姑的举止间散发着糖块一样甜美的气氛。

咖啡馆的吧台由墨绿色的小格子橱柜围聚,格子里面躺着不同种类,不同年份,不同价格的葡萄酒。一个女子低垂着头坐在其中,用手指在一本笔记本上不停地滑动着选曲,似乎没有一首令她心仪。小姑对她说,请放钢琴曲《镜花水月》吧,顺道点了一瓶红酒。一曲清音轻轻响起,小姑在两盏高脚杯中矜持的为我和她自己倒了一小口红酒,我们举杯轻啜,回味每一颗葡萄最初的酸甜苦咸……乃渠堡子、礼州镇、呷尔坝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五六个身着羊皮褂子的人,赶着七八头骡子,把小姑一家人从乃渠堡子请到了冕宁县礼州镇的牧场上经营牧场。六年间,他们过了一段举目无亲的日子。那里的牧场满山满野开着芦苇花,风吹过的时候,芦苇飘絮,像极了乃渠的冬天,安宁又遥远。等到他们重回乃渠的时候,我们家已随父亲的工作调离迁徙到了呷尔坝。小姑说,她总爱一个人走进我们留下的那栋老宅子,看着房檐上歇满了筑巢的燕子,飞来又飞去。小姑就在一本旧相册里翻找我们的踪影,想要还原一段亏欠自己的记忆。后来,小姑考上了县中学,与奶奶和我相见时,她尽然失声哭泣,仿佛寻回了丢失已久的心爱东西。奶奶对这忽然到来的侄女和她深重的情义,显出了莫大的欣慰。这便是我与小姑的第一次相见。小姑说,见着我以后,她觉得那么熟悉,便又去翻找那本旧相册,希望在那些旧时光里与我重新相认。可是,那些举着红苕花的,系着花围裙的孩子都不是我,她们的嘴角和眼角都挂着愉快的笑容,她们的身后开满了芦花,乃渠没有芦苇。小姑说着便伸出手来抚摸我的额头,眼眶就红了。她抽取了一张纸巾低头出去了,回来时又取来一瓶红酒,摆放在先前的那瓶快要喝完的酒瓶面前。头顶的荧光灯白得耀眼,杯中的红酒像两朵开在夜间的隐秘红花。小姑的面容如此清晰,眼眸清澈如水,满溢出眼角整夜的湿润。她说,她一直生活在梦境里,与所有的亲人在今世里相聚又失散,她一直在找,找得很累,却又怕醒来。此刻,我们相聚,仿若梦境。我默默地听小姑叙说,又默默地喝下她倒入杯中的酒液,心一次次通向一条河水深黑的河岸,放生所有的不安。

时间是一杯酒,倒一点就会少一点。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回到从前,经历所有的亲人都还在身边。奶奶和阿爷还是不合,奶奶地絮叨像豺狗一样吠叫不止的时候,阿爷从柱子上取下猎枪,站在场坝中央,朝瓦板棚鸣响。奶奶带着一身的冰凉躲进我的被窝彻夜抽泣。她的内心如此强盛,隐忍是她一生都要做的事情,而沉默是我由来已久的秉性。父亲严厉的告知站在他面前一高一矮的小姑和我,学习不好,就把你们嫁到子耳、万年去。这两个让人听来都觉得远古的地名,无端地走进了我们童年的梦境:一座大山,山尖在云端。镰刀一样险要的山路上,我和小姑背着、牵着我们的七八个孩子,顶着烈日朝山顶攀爬……所幸的是梦境与现实隔了时空的距离。长大以后,小姑嫁到了子耳对面的仙林岗,那里的山叫奶子山。落日下看它,温婉得像母亲的怀抱。小姑说,美好的事情是她读了《探春》,显得那样珍贵。那次坐小马的汽车去杨桥沟口摘酸梅花,是她与小马的第一次会面也是最后一次会面。她几乎都忘记了,幸好,那次带着我,像带着自己的记忆。新的一瓶红酒开启时,已是凌晨,窗外一片沉寂。我们还在叙,偶尔静默又轻轻接起。麦田守望的老板是乃渠的雪珍,她为我们送来一叠开口松果,说,今晚不歇业,你们俩就像是在乃渠的杆杆架上一样自在地耍,只可惜灯光比不上月光那么亲和。

话总是热的,夜却凉了。再说,天该亮了。我站起身来,脚却踩空了,我以为自己是站在杆杆架上的。与小姑起身离开咖啡馆走入潮湿的夜色,天幕像往事那样陈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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