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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进陋室的葛条

作者: 牛旭斌2020/06/05优秀散文

村里的黑炭说,活着的都不多余。夏家湾的生活履历告诉我,一草一木的失落会让一片山野顿然荒芜。一场场大雨会淋湿我,淋醒我,阻挡我继续朝远方去。我回过头,踏上回家的路。

一路上,那片被我割过草的草坡,新发的草芽望着我,飘过草坡的白云望着我,从早到晚的太阳望着我。当草被割去,草根还认识我;当白云游走,蓝天还认识我;当太阳落山,开在峁梁的向日葵还认识我。即使赶上下雨和下雪的时候,无垠的旷野和草地还呼喊我,山上的草房子和小崖窟还收留我。以至于山野放牧的牛羊,四处游荡的野兔、野鸡和野鹿,从不畏惧地围着我,跟随我。它们把我看作给它草吃的亲人,它们认我为兄弟,并相信我。

当我从四处的奔波里归来时,发现泥土塑造的我,带着村庄不可更改的性格和形态。我对人生的规划和期望越来越淡漠,对生活的追求越来越顺其自然。我时常学着山坡上一根葛条的样子生长,不择水土,扎根荒野,能长多长长多长。

我注定从此坐拥远方,坚硬的现实尽管是会魔法的变形师,改造着我不愿变迁的乡村世界,但我还要执着地向往。

一个人渐渐怀旧释放出的信号是,他正在迅疾地苍老。我还想守着几分地,在夏天收麦,秋天收玉米。还想坐在树梢上,往一个瓶子里抓虫子,往卷起的衣兜里摘杏。我还想把一沟的水聚起来,做一个能够打转的水磨叶轮,造一个可以打江水的小潭。村长还守在村头,正与乡亲们谈判建设广场的事,他苦口婆心地动员,希望这一次建设能为村庄留下历史,能让子子孙孙记住这座村庄曾经辉煌一时的绳麻纺织、豆腐作坊,记住曾经唱红乡里乡外的社火船曲和滚灯小曲。

站在本身起于厚土之上的屋顶,我看见在对面山沟的院子和田野里,不怎么说得上我名字的乡邻们,依旧重复着我十多年前努力挥洒汗水的事情。

我始终没有实现完全脱离村庄的愿望,走出去又跑回来的人都对我说,这片土地从没有饿过我,也没有辜负我。这让我即使在很远的他乡,也一直坚持对那片心田不离不弃的耕种。风无心,但收获了春风吹又生,自然并不神秘,但孕育着万物的枯荣消长。夏家湾又穷又小,但把每个人从小养活到老。

在虚妄的舍离中,那些乡村的规程束缚我,劝诫我,警示我,让我看着先辈走过的路,跟随父亲还在努力的事,不断地从迷惘的前程中觉醒,保持一种对生命和泥土的热度,把过去没有做好的事现在用心弥补。我潜伏在村庄,静静地守着原乡。

这些年让我最开怀的事,莫过于靠着墙根晒太阳,抽一锅旱烟,端一碗饭吃。这种原地不动的坚守,对于没混出眉眼没干出名堂又半途而归的人来说,不往外走,正是最远的出走。再往回走,才是醒悟的皈依。

我一直以为勤劳是天底下最聪明的生存,只有汗水才堪称劳动,只有躬耕才配求收获。

我从山涧连根带土挖回来一株葛条,把它请进我在城里的家,栽在阳台花盆里。我感激它在斗室里很快便景气地成活,给我足够的面子。它像在旷野里一样生机勃发的叶芽,纷繁地呈现出旺盛和茁壮,这是对我这个守望泥土的人最大的认同和慰藉。在没有阳光和雨水的沐浴里,在毫无着落和根基的乡愁里,山野中采来的葛条深深地领会我的意图。在逼仄的空间和幽闭的气息中,这株葛条竟漫不经心地生长,它与我性情相投。也许是喜欢我的淡然无趣,也许是苟同我的耕云种月,也许是暗合我内心的致虚守静。葛藤柔韧的花蔓,这比任何的功成名就更让我满足惬意和身心愉悦。

云压得越低的时候,雨就来了。每每在我面对室内的这盆葛条写字的时候,我总能感到夏家湾的葛条从我身边,向四下里生长和蔓延。它蜗牛一样攀爬的叶须一夜间就上了树,过了坎,爬上悬崖。它浓密的叶子铺盖过满坡的小草,所有的花草、石头、土坎都给它让路,它无所顾忌地生发。从葛根找到葛尖,可能要走几十步的路。太阳照进来雨水下进来的时候,一坡漫无边际的墨绿,在与花草杂树的缠绕中,谁的脚步都休想过去。

眼下正是夏家湾收割麦子的季节,我爬上山顶,寺庙关门,金黄色的旗子被风吹烂。脚底下的山川,可以看见的金黄色麦田像一片片补疤,没有几百亩麦子可待收割。要遇上碾场的情景几乎没有可能,放在角落的碌碡早成了遗弃在场院的文物,拖拉机碾场也已退出了乡村舞台,挥舞镰刀的割麦场景一去不复返,赶牛碾麦和扬场晒粮的场院都废弃了。我能看见的麦地和麦草稀罕有限,农民不烧柴火了,再壮实的秸秆也没人拉扯了,火苗熊熊燃烧,草秸化身还田。

夏家湾响动着三轮车传带脱粒机飞转的打麦声,田野里流传着玉米抽天花挂胡须的声息,空气里弥漫着豆菜蒸馍刚揭开锅的香味。这个时候,生长在地里覆没过山道的野草茂密的须芽,和盘来盘去的葛条还缠着我,院子里草木灰画下的圈和蜘蛛结在檐下的网还绕着我,葡萄架和忍冬藤疯狂延伸的叶须还追着我,它们都舍不得我。

今晚的露水重,明天的太阳会更红。葛条缠住许多树,许多树守卫着家园。在悲欢离合的许多事里,喜乐是炊烟按时升起,忧虑是霉尘交织宅院。葛条缠住苔藓铺实的道路,缠住电壶一般粗的大树,缠着带上水土离乡十几年的人又回来,陪伴空心孤魂的村庄,和老掉牙的我。

夏家湾的夜空依旧明净、深邃、澄激、高远。当繁忙和焦灼了一伏的土地开始板结,我毕竟其力已无法翻耕,坚硬的泥土很需要一场淋漓透雨的滋润。

我坐在故乡的屋顶,发现只有这样的漆黑才配称夜晚,这样的星空才启示哲思。我决心让村庄变活,凭靠祖先的留存,留住山沟那条河,留住一沟两坡和月牙形的村落。我打算坐在明月清风竹影里终老,只有在一丛丛葛条野生的地方,我年老的白发、蹒跚的步态和脸上的皱纹才没有人笑话,就像宿根的葛草一进入严冬就自然枯黄,生命的凋敝也升华为美。

葛条缠住许多人。翻开岁月的旧账,时光将把全部的经历毫无保留地赠予给我,把逝去的往事原原本本地归还给我。我反复梦见自己,反复流连在茵茵软软的草坡上孩童般欢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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