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旧城
时光过得真快，一个转身，便进入而立之年。
我所说的旧城，是指乌江边上的一座县城，自己生活成长的土地。它历史悠久，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很早便是贵州腹地的商品集散地，素有“黔东首郡”之美誉。
曾几时何，这片土地也算是草莾初辟的新区，如今却只能叫它旧城了。
这是一个不大的地方，依山傍水，临崖而建，逐层递增，参差错落，有小重庆之称。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几千户人家，总人口不足两万；沿河鳞次栉比的茶楼酒肆；层叠而上的石阶小巷、几条主要的坎坷不平的街路；竹木朴素的老茶馆；旧的青瓦泥墙的矮木平房，中间夹杂着两三层的楼房在窄窄的街道两侧，有的房子墙体上张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还有用白色油漆刷的标语……
旧城的过去，代表春夏秋冬四季的永不停息的循环、更替。
这么些年，许多人弃它而去，又不断有人住了进来，建设自己新的生活，体现着生生不息地生命传承。
斗转星移，山河变迁。谁会相信，仅仅这么些年，这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个浮华的年代，人们在命运里奔波时，通常没有心思去欣赏关注这些变化，也不会留意别人在这里埋藏的美好记忆，只是埋头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着。谁也不知道你怎么了，谁也看不见你的表情，仿佛一切都和自己的生活没有丝毫联系。我每次行走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不也像一个匆匆的过客么？
总认为自己已具备对于人世的深透了解，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什么都放下来，原来却错了，那份珍藏在内心的思念还是无法因时间而淡忘。
人的生命中有许多时光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我想是因为长期生活于节奏紧凑的都市的缘故才把我变得麻木，当跳出了世俗红尘，放下了名利包袱，好像突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心中有一种走出围城的释然，得以重新审视这片土地。
看到它那崭新的面容，令我时常忆起儿时在这片土地上自由游荡的难忘岁月，心中不禁感慨万端……
很遥远了。流失的，己经一去不复返了。
儿时的点点滴滴萦绕在心底，那淡淡的泥土气息，还是和从前一样，那么令人陶醉。
我开始对以前生活的地方生出无限眷恋之情，好像一个飘落异乡的人心怀落叶归根的向往。
那时旧城的天是那么蓝，山是那么秀，水是那么清，民风是那么淳朴，景色是那么秀美。它天然地和紧贴在一起的千里画廊乌江、秀美挺拔的五老峰、高大威严的万胜屯默默地互相凝眸着，形成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
这么多年了，我揗规蹈矩，在锁定的秩序内生活着，在尔虞我诈的红尘里奔波着。我累了，不想干了。今天，我想干的事，便是寻找失去的儿时梦的色彩。
早晨雾湿的天气里，说不清楚自己行走的确切目的，在城市喧嚣、肮脏的幕布后面，我有了走走的心情，开始寻找旧城的蛛丝马迹。
同样的路，当一个人再走一遭，思绪变得不受管束，渐渐会触及到那些过往，一幕幕的回忆出现在脑海中：街道、河水、石桥，那些留在雪地里的相互追赶的脚印，那些在滔滔江水里奋力搏斗的身影，那些在风中散发着活力的青春……
汽笛悠悠，音韵悠长而清晰！乌江，它将旧城分为了河东河西两部分，造成了陆路交通的不便。两岸码头上每天都是人头攒动，汽车排起了长长蛇阵，候船过江的人那焦急之心溢于言表。每天，那永远听不厌汽笛声从清晨伴我到黄昏。
那时的江水清澈洁净，碧波塔影，如诗如画。在陆路交通闭塞而主要依靠乌江运载货物的过去，江面上舟楫往来，商贾云集，船只可以上达大乌江，下抵涪陵岸。宽阔的江面上，挤满了载货的商船，清清河畔，风格豪爽的乌江船工号子声时不时飘荡在耳边，回荡在千里乌江的上空，是那么的雄壮、粗犷。乌江整天都是喧嚷拥挤着，可不比现在这么宁静，乌篷船忙碌像水中梭子。古老的叫卖声、小调、船泊码头的喧嚷都没有消失，它们一直存贮在我的听觉里。
江水甘甜，旧城里的人都喝这条河里的水。童年的河流，给人的是洁净的意味。水的中间，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组成了一个四面环水椭圆形的沙洲，长约里许，宽半里左右，古人曾誉以“鹭洲泛月”列为思南八景之一。洲上的白鹭，洁白的羽翼间夹杂着点点灰色，偶尔有受到惊吓，轻点一下水面，便飞向了天空。每年的正月十五，山城的各族人民，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赶来，如天女散花般地分布在这片水中陆地上。令人遗憾的是，随着下游沙坨电站建设即将完成大坝拦截，截断乌江，水位上升，这位阅尽世间沧桑的老人也即将葬身于一片汪洋江水中，沉没在人们的记忆深处，我忍不住流下哀伤和眷恋的泪水。
周末，妇人们三三两两欢笑着来到江边，健硕的双臂在水中挥动着捶衣棒捶打着床单、衣服，发出啪！啪！啪的响声，很是热闹。尤其是酷暑季节，很多人便在这里度过最热的时段。我和玩伴们也经常偷跑着来到河边，光着屁股赤着脚，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中，溅起无数的水花。冬天的乌江也很美！每当冬雪初化，它便进入了最圣洁、最旖旎的时光。
大桥凌空飞架，早取代了昔日破旧的木划与落后的轮渡。乌江荡走了悲怆的过去，美丽的乌江，你记载了渡口—轮渡—大桥的变迁，你看到了旧城的巨变。而今，悠长的船工号子声偶尔在乌江盘旋而上，像是在古老的缝隙中流出来的。
在过去交通不发达的漫长岁月里，为旧城人民作出了重大贡献，晨曦下的江水，现在显得如此平静，看不到波涛滚滚，汹涌澎湃。昔日喧闹繁荣的景象，巳被衰败和冷清取代。江边的“思南港”码头上，静静地停泊着几支大小不等的船，江水中木船的橹浆声，”吱呀，吱呀”的一声接着一声，就象是发出的悠长不绝的叹息声，仿佛还在恋着昔日那段辉煌的历史。
令人充满遐想的乌江，清静了下来！
纯朴的乡风，独特的民俗，一切原汁原味的古朴风韵无不让我流连忘返。
此时，伫立于江边的我，正在静静地聆听着江水灵魂深处最悠远的呐喊。
漫步在江边河堤大道，看着林立的高楼，看着新的陌生的城市面孔，思绪万千。
恍惚间，我闻到一股旧城的香气，淡淡的，从遥远的地方徐徐而来，把我重重包围。
那一带当时很荒凉，还是一派破旧景象，四周萧索空旷。除了有几户零星的人家外，大多是连片成陌的稻田。平日无事，一般人是不愿意到那里去的。河岸旁有两棵郁郁葱葱挺拔的大树，傲霜千年，旧城的人就把那地方叫做“乌扬树”。乌扬树附近原来有条水沟，小时候放假，偶尔同学间相互约好来此捉螃蟹、小鱼，记得我们还用小尖石在树身上刻着字的。“往事勿追思，追思多悲怆。”此时，又一次迈步在那里时，看见高大的古树早已在生活的裂变中不存在了。环视四周，极想找到一点凭记证明它曾经所在的地方，但竟然找不到了，我感到胸口一阵钝痛。那里全变了，变成了高楼林立，马路宽阔平坦，地名称谓也改了——“江岸名都”，我完全认不得了。以前的荒凉之地，而今却成了人们休闲娱乐散步的处所。
沿着旧城的肌理，我开始杂乱无章地回味起旧城的事物了，回味那些让我联想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事物，它们给了我太多亲切的温馨感觉。
七八十年代的沙子路和更晚些的柏油路，路面上的沙石、硝烟般的尘土，拖拉机、解放牌汽车的缓慢以及我的心情随着路面的弧度而缓慢起伏的难忘岁月。社会在不断发展进步，旧城也不断地在悄悄改变。嘶声般的斧锯声，令我惊悚。原来泥泞般的街巷在经年累月的变革中变得平整簇新。旧城变了，都换成了都市的面貌。夜晚，街道上璀璨的霓虹灯光把夜空照耀的像白昼一样。
城市发展的步伐，快得让人难以至信，旧城也在为赶乘时代的列车而奋起，很多东西在被拆除、重建、翻新……广阔的苍翠原野、山岗、田陌的领地被旧城所侵袭；大自然原有的煦丽多姿与宁静被旧城所驱散，一个不留意，以它为圆心，悄无声息地向方圆二十里、三十里浸渗开来，面积至少巳扩增了一倍，渐渐成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所在。只有那些原址上的街路巷道还保持以前大致轮廓，和我童年的时候大体相仿。
巨型烟囱呼出着由二氧化碳、二氧化硫等工业废气所组成的云朵。发展给旧城带来巨大的财富，也带来了同样的灾难。房、水、地越来越紧张，污染越来越严重。渐渐地我也习惯了随后无数个没有蓝天白云和花香，到处充斥着烟尘和噪声的现代城市生活。
我曾反复问自己：“何时再能看到旧城的蓝天呢？”
在街上游荡时，透过那些残存的古建筑，那些深巷、石阶、古墙，依稀可见昔日旧城的身影。还可看到这些年我未曾留意的，旧城所遗留下来的一些古色古香，让人叹为观止的文物古迹。要说古迹，以安化街尚存最多，尤其是街两侧的民俗民居建筑颇具特色，结构多为砖墙围木楼结构的古民居。院落与院落之间，巷道纵横。这些古巷道都以青石板铺路，一级一级的石阶宽敞平整。一间间百年老屋，有的几经易主，有的还在为家业忠实守候着，虽远离了繁华，暗淡出了历史，但它那质朴的气息，肃穆幽深的格调，仍让人追忆前尘往事。其它如府文庙、旷继勋烈士纪念馆、万寿宫、周家百年盐号……犹如一首恢宏的史诗，描绘了旧城成百上千年的沧桑风雨、风土民情，讲述了时代变迁的许多兴衰往事。遗憾的是，自物欲思潮侵袭现代人的思想之后，一些印证着岁月痕迹的建筑悄然消失了，只有少数在夕阳的余辉下苟延残喘地延续着时日，不知它们还能在这喧嚣的尘世之中存留多久。岁月浸透了苍凉，人类的文明与智慧正逐渐被年轻一代淡忘，悲悯、忧郁、无奈，我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电影对今天的人来说也许不再算什么，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电影院可以说是那时最热闹的地方。电影所带来的激动、新鲜和兴奋，至今让我回味和想象。以前人们没有什么娱乐，精神生活枯燥异常，生活也过得比较单调，能看上一场电影可以说是最高的享受了。为了看上电影，人们通常要花很长的时间排队才能买到电影票。逢到有露天电影放映，旧城的大多数人都如过节一般，奔走相告，牵家带口像赶集般地去看，早早的便有人扛起板凳在场地上占起了位置。临时放映场总是挤满了人，令人感到轰动和隆重。那时我最大的奢望就是能看上电影，好似着了魔，两三天没看到电影，心里痒痒的，常常又哭又闹的纠缠着父母，看完电影后很久都在津津有味地模仿影片中的对白与动作。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进过电影院了，它早就倒闭、不复存在了。不知是否有机会，再次走进电影院，去寻找我童年时的足音，重温儿时的电影之梦！
人们茶余饭后溜达的广场，原是政府大院。现在每到傍晚，这里就成了成百上千的伴随音乐尽情起舞的人们的天堂。那闪动的彩灯、飞旋的喷泉，悠扬的旋律，忘了年龄的人们在五彩灯下随着舞曲的节奏扭动着、沸腾着、梦幻着。旧时的政府大院是我最亲、最熟悉的。它是我出生、是我无拘无束，绽放童年情趣的地方，人生最灿烂的一段年华。多少年了，仍然在老地方，站立于儿时玩耍的土地上，总让我怀着一颗年轻的心，让我觉得又找回了童年的我，一个穿裤衩满世界疯跑的小子。
守望着过去断壁残垣的家园，心中阵阵悠伤。
自己也很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仍然没有淡忘这一切？
回首历史长河，旧城的变化也在改变着人们的生活常规。从以前的粗茶淡饭到现今的杀鸡宰羊；从以前的邻里相亲民风纯朴到现今家家户户装上防盗栅栏“人情味儿”淡了，使我觉得自己过着与以前不一样的另外一种生活。这不足为怪，因为我们在历史变革里会有所收获，同样也会在历史变革里失去什么？
自顾自地徜徉在旧城的美好回忆之中，再抬头看时，一切皆己远去。
我暗自对自己说，我的旧城丢了。
暮色越来越重、越来越近，只有在这深夜的时候，秋虫呢喃，我的鼻腔才能恍惚地闻到旧城昨日的味道。
是否，我们还会回到从前？旧城变了，变得陌生了，我们老得实在是太快了，离它也越来越远了。曾经的它，只能在记忆中去回味了。
现代社会是华丽的，吵闹的，沉醉的……我们苦苦挣扎在名利、虚荣的喧嚣中，等到一切都静下来，也就老了。
我行走在中和广场，行走在远航大酒店旁，行走在时尚靓丽的居民小区，行走在闪烁不定的霓虹灯下……怀念旧城的简陋自然，怀念旧城纯朴民风下的“穷”日子，怀念旧城清凉的夜晚，怀念旧城的白鹭在沙洲上空自由翱翔，怀念旧城的蝉在树荫里不停地叫声，怀念旧城的星星、萤火虫。没有半点倦意，时间越晚，我的徘徊越漫无边际。
是的，我是旧城的一块砖，我是旧城的一块木，它让我在多年后的夜晚，又一次失眠。今天，我不属于现代，只属于旧城。
旧城，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足迹，让我在这样空灵幽逸的夜晚，再次为您唱起这首《我只在乎你》“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歌声苍凉，就像歌声里的岁月，这也许只是我一个人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