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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 殇

作者: 苏生2015/04/16伤感散文

人老睡眠少,处处闻喧嚣,夜来轰鸣声,碎砖知多少?又一片旧街区的老房子轰然倒地,马路边一片瓦砾。郊区的村民们“突、突、突”地开来冒着黑烟的农用车,把还有点儿用处的木头、玻璃、破砖烂瓦都拣走了,留下一堆一堆大小不一、裹着泥土、脏兮兮、乱糟糟的碎砖头,单等着铲车来给它安排最后的归宿。

人们讨厌这些碎砖头。原来这片老街,污水横流,垃圾满地,小商贩到处蹿,每天里叫卖声、吵闹声不绝于耳,是市井嘈杂、藏污纳垢的地方。都是这些碎砖头,就是它在支撑着那些横七竖八的大杂院、门头房,每天都散发着潮湿、龌龊、熏死人的霉味儿。路边凹坑里,垫的些许碎砖,车碾脚踏,砖自粉碎了,还把雨水、污水统统染成黄泥汤,给过路人的身上留下“印记”。经过的人,大多掩鼻而过,唯恐避之不及,连郊区拣破烂的农民也鄙夷它、轻蔑它,抛弃它,留下它孤独地让市民们羞辱、宣泄,连宠物狗溜达到此,也不放过给它留下气味的机会。挖掘机已经开过来了,正在扬起闪着寒光的铁铲,插进它的心脏,把它高高举起,再狠狠地摔到大卡车的拖斗里, “咣当”、“咣当”,把它摔的粉身碎骨,再拖离城市,埋葬到荒山野坡。这是胜利者的骄傲,这是落魄者的下场,就像荒蛮时代滚滚铁骑大军,挥舞着钢刀,炫耀着战利品,背驮着奴隶的首级。

这样的场景会反复地上演。老城区大片大片的街区等着铲车的到来,大堆大堆的碎砖等着找到最终的去处;那些农用车运走的残料,又在近郊、远郊拷贝好足够的场所,单等那铲车胜利进军来,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新的未来。

我对碎砖头一直没有好的记忆。小时候家院墙角有一堆碎砖头,是大人们从地里一小块一小块捡来的,有的是从粪肥里捡来的,扔在那里长满了青苔,又臭又滑,家里却当宝贝似的,说留着有用处。有什么用处啊?垫凹坑,硌脚;垫墙根,太小;砌猪圈,不够料。离开偏远的乡村,到公社上高中,第一次进入红砖瓦房的院子,算是从农村到城市吧,尽管学校周围也都是土房子。校园里冷冷清清,没见几个人,人生地不熟,百无聊赖的,独自一个人在校园里溜达,最先抢入眼睛的,竟是墙角散落的几块碎砖头。脚没去踢它,脑子被拍砖了,落寞的人在破落的院子里,一种孤独、落寞、失神的感觉油然袭击心头,那一刻好想落跑,逃离校园,回归田园,住着自己那透风撒气的土房茅屋,重复着祖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造化弄人,生活爱开玩笑。几年后,穿上军草绿,本来是去扛枪的,可火车皮开进了深山,居然是一片工地,自己当上了一名工程兵,竟然和砖头结了缘,不过那都是些新砖头。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吹日晒雨淋,整天相知相伴的,就是砖瓦灰沙石。看着那一车一车拉来的方方正正、发出铿锵清脆声音、泛着橘红色光彩的新砖,在自己手里垒砌成高楼大厦,万丈高楼平地起,也曾有几分快感;看到一块一块新砖头,在寒光闪闪的瓦刀下,“咔嚓”、“咔嚓”地被腰斩成碎块,又不时有一种无名伤神和怜惜的滋味。手中一块块红砖砍碎了,脚底下一堆碎块,不是在自虐吗。

人生的火车皮陡然一个转弯。在冰雪消融的初春,告别深山,告别砖头与瓦刀,来到了北方的一个城市。这里有宽阔的马路、如茵的广场,有皇宫大院、高楼大厦,有霓虹灯、琉璃瓦,是念子曰《诗》云、之乎者也的地方。范进中举般的满心欢喜,踌躇满志,今日得随心愿,他年一展抱负,说不定成就一番大事业,亦未可知。哦,风是暖的,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伸直了胳膊,畅快地呼吸新鲜的空气,要把那些多年压在心头的晦气、浊气、憋屈都统统吐出去!轻松地走在步云桥上,小桥真美,河水真美,春天真美,生活真美,校园真美。可是,不经意间回头,校园的一角,依然一堆碎砖头;街巷里、居民区,还有很多零散的、杂乱的碎砖头!

曾经被大堆大堆的碎砖深深地刺痛。许多次经过大地震之后的唐山,夜间在火车上借着月台残弱的灯光,看到那站房成了一大堆碎砖,多少个严寒酷暑,默默地仰望苍天,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惨痛;几根混凝土梁柱的钢筋,倔强地被拧成了麻花,这地底下那股神秘恐怖的力量,真是深不可测啊!在阴雨绵绵的日子走过废墟,偌大的城市变成了一排排灾后小平房,是碎砖块压着油毡纸的屋顶,呵护着劫后余生的百姓,沉默地经受雨水的洗刷,洗刷血迹、洗刷泪痕,洗刷不尽人们的哀痛和笼罩在那座城市上空的阴霾。

从北方到南国,碎砖的景象何其相似乃尔!当年去北川救灾,进入巴蜀腹地,一路看到残垣断壁,山河破碎,心里就隐隐地痛。到了深山环抱的震中县城,遍地是碎砖,整条街碎砖,满县城碎砖,昔日繁华的街区,昔日的政治中心、权力中心,连同那成千上万的活生生的人们,与山上的泥土、石头,还有万间广厦,瞬间成了坟场,人的坟场、砖的坟场,满目疮痍,一片凄凉,万户萧条鬼唱歌,看那碎砖,都是殷殷血色。

看的碎砖多了,总有些悲悯。这些碎砖头,原也是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底下的土都是一样的土啊!可是,不是叫土就能烧砖的,只有那些黏合力强的黏土,才用来烧砖。你被加工成型、烈火焙烧,久经烤验,闯过九九八十一道关,才浴火重生的。不是做砖的料,就淬不了那红红的窑火。你本是一粒尘土,自由自在身,地阔天高任飞翔,何处不是落脚之地!可就因为黏合力这样一种特质,结果被浴火形塑,脱胎换骨,凤凰涅盘,烧制成砖。你内质坚硬刚强,骨骼棱角分明,发音清脆铿锵。你构筑起万里长城,成为锦绣中华的坚固屏障;你一力扛起万丈高楼,承载了多少人的世代梦想;你构筑起一条条康庄大道,让无数人的脚步踏踩在你的肩上!任凭刀砍锤打、千斤压顶、烈日炙烤、风雨剥蚀,搬上搬下,踩来踩去。终于筋疲力尽了,身心憔悴了,棱角磨平了,粉身碎骨了,已经没人记得你的好、你的曾经、你的遮风挡雨、你的温暖怀抱、你的百折千磨、你的一路艰辛;只记得,一堆废料,一地碎砖,一抔尘土。

人们之于砖,有时竟连一个好词都吝于出口。说那人性情懒惰,一事无成,却先拉砖头来垫背,曰“八砖学士”;形容人态度不好,说是“茅坑里的砖(石)头——又臭又硬”,本是说人,与“砖”何干;明明中了人家的散魂香、“糖衣炮弹”,被人利用,引狼入室,却指鹿为马,遮掩过失,说人家手里拿的是“敲门砖”;分明是自己知识浅薄,夸夸其谈,空洞无物,又怕见笑于大方之家,却说是“抛砖引玉”。任是怎样的 “抛”、“敲”,还是拿来垫背,总之,“砖”都是“百搭”弃物,是可以被信手拈来、一次性利用、即用即扔的,以致于即便在网络这个虚拟世界里,也是“拍砖”,人们对那些爱发狗屁观点的假道士,赋其名曰“砖家”!

其实,我们自己不就是一块碎砖头吗?君不见,当年谁都是血气方刚,是一块块方砖、整砖、好砖、红的发亮的砖,东西南北地搬啊搬的,搬来搬去、搬上搬下,搬了几十年了,搬碎了,最后弃之于围墙之外,弃之于街头里弄,弃之于马路边。彼其时也,搬的是否合适,大约只有砖头自己知道。砖自不言,光阴无声,但青春作证,岁月留痕。每一次搬砖,总要砌垒到新的位置,斧削刀砍,磨去棱角,灌浆勾缝,直到它黯然失色,磨砺无形。君不见,又有一批一批新砖烧制出窑了,一代新窑胜旧窑,新砖叠踵上云霄,旧砖碎在马路旁,弃之乡野,不亦适得其所乎!

不该为几块碎砖头伤神。

想来这世上没有什么事物是恒久的。即便是当年秦始皇修建的万里长城,如今也只是遗址而已矣;那威震四方的兵马俑,若不是发现者的偶然一铁锹铲下去,今天也还是深埋地宫;古老的埃及金字塔,人们只能从想象中感受它当年的辉煌。原始社会,土坑茅屋,土阶茅茨;中古时期,烧土为砖,秦砖汉瓦,也只能在古墓中寻得;未来是什么时代,谁也没想出来。

颂曰:时序有更替,往来成古今;碎砖今去也,他年或可待。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做一粒尘埃,云游四方也不错。眼下,“神舟”飞天、“嫦娥”奔月,“好奇”去探火星、人类忙着去找天外天、外星人,地球都不打算住了。鼎铛玉石,金块珠砺,弃掷逦迤,何所惜哉,遑论几块碎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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