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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的荒烟

作者: 漆寨芳2019/12/10精美散文

一根粗壮的烟柱,泛着浓浓的灰白,歪歪扭扭,从半山腰的田埂间升腾而起,散开而去,弥漫了整个山湾,和山间的雾融为一体。远远地,我就被青叶蒿草燃烧时溢出的那股淡淡的青草香味儿所引诱,冲动的无法自已。这种荒山野屲之烟火我已经有好些年没见到过了,其实是难得一见了。今日既然相遇,便没有不去火堆旁的理由。

天阴着,似雨非雨,似雾非雾,湿漉漉的空气在人的周身淋上一层细细的潮润,摸上去,手掌到五指间会有凉丝丝的水珠儿,眼睫毛似乎变粗了,眼皮也沉重了许多。南山的秋就是这么个样儿,尤其是洋芋出土、冬小麦下种的这一时段,老天爷几乎没有好脸色,总给庄稼人使绊儿,不让你顺顺当当的播种。赶农时的人们却不理睬他,晴也好,下也罢,就是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也要去耕种。祖祖辈辈得来的经验:“扯泥花花的麦子。”意思是说,犁铧划开土地,能扯起烂泥花花,撒下去的麦种就发芽好,根扎得稳,过冬安全,来年一定好收成。

悠悠地,起风了,风无力,将烟柱倾斜在山坡间。我拨开拦在眼前的黄菊花丛,爬上地埂,火堆燃烧的哔哔啵啵声清脆起来。给火堆里添柴的是一位十一二岁的男孩,离火堆不远处才出土的洋芋堆得小山似的,男孩的奶奶和几位村妇们正在捡洋芋。她们把洋芋分成三类,大个的装包下窖储藏,挑出中个儿的磨淀粉做粉条,小个儿的拿回家去喂猪。我的出现好像谁也没有知觉,只有在地边美餐蒿草籽儿的枣红色耕骡抬起头来,打了一串响鼻,很不满意地摇着夹嘴,把套在身上的犁具弄得叮咣直响。

爷爷,还被你说中了,真的添了嘴了。小男孩就这么叫了一声,远远地有一个声音随着应道:再添一抱柴,把火心捅开,火就旺了,洋芋就熟了。我循声望去,在陡坡地头,有一个身影在雾霭中节奏感极强的晃动着,我知道爷爷在撒种子。捡洋芋的村妇们也抬起头来,表情不一地望着我。奶奶说,荒山野屲的来了客人,请都请不到呢,啥添嘴儿了,添喜了呢!洋芋就烧熟了,等会儿撒完种子咱一起吃。我欢喜地点点头,我是被这荒烟诱惑来的,我知道荒烟底下一定有我眷恋的东西,烧洋芋那焦黄的皮,滚烫的瓤及泛着泥土和蒿草的香味已在我的灵魂中舞动了。它是我青少年时期深刻的生活记忆,穷苦,落后,近似于原始的刀耕火种,开荒种地,荒地里用草皮垒起敖包一样的生灰堆,冒着屡屡青烟,野性而豪爽,好似狼烟。烧生灰是借助草根把草皮粘连的土烧熟,散在荒地里做肥料,一堆生灰要三五天才能烧透。跟着大人们上山,中午在生灰堆里埋上洋芋,很快就有了棉花包子般的烧洋芋吃了。

我走向洋芋堆,蹲身捡起一个白里泛黄的洋芋,掂量着,足有一斤多重。好大的洋芋,我赞赏着。奶奶告诉我,这是今年春耕时乡政府从外地调来的洋芋子种的,洋芋认生土,每年都得倒换种子。咱这洋芋是入了保险的,锄过头遍就施上面给的农药和微肥,不死苗,土里的软虫子也不祸害,才有了这样的好收成。奶奶说得眉飞色舞,我分享着她丰收的喜悦。咯咯咯一串笑,村妇们笑得前俯后仰。一个说,奶奶是被眼前的收成乐晕了头,洋芋是咋种出来的,你说,他懂吗!

我款款放下手中的洋芋,面对村妇们,我感慨万千。是的,我离开了土地,不是种庄稼的人,但我是农民的后代,南山的泥土养大的,我曾也跟着父母在这阴雨霏霏的秋天刨洋芋,种麦子,洋芋出土时父亲总要生起野火,烧一堆洋芋。在荒烟弥漫中我割着蒿草,一抱一抱的往火堆里添。父亲喜欢吃皮焦瓤生的洋芋,而母亲和我则要把洋芋烧的棉花似的才吃。那时,一到洋芋出土的时节,各家的地里都是荒烟缭绕,整片土地都泛着洋芋的焦香味。那场景,今天已经见不到了,就我眼前这几个村妇们,都是男人外出打工,她们互助合作伺弄土地,瞅的是花甲之外的爷爷能用他的枣红耕骡帮她们把陡坡地里的洋芋耕出土,种上麦子。

爷爷点燃火堆后火苗笑得不停,爷爷让我多放进去几个洋芋,他说今天添人呢,是个男人。小男孩把我拉到火堆旁,从火堆里拨出一个烧得焦黑的洋芋说。我说太神了,咋能知道添个男人吃呢。小男孩说,火是噗噗噗笑着的,很洪亮,爷爷说如果火的笑声是哧哧哧的娇小,就是添女人的征兆。爷爷真有这么神,他能和野火对话?能,他说了,下地耕田,使唤耕骡一定得男人才行,野火总是呼唤着男人们。说话时,荒烟随着山风歪来扭去的跳,好像专门挑生人欺,我躲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呛得人呼吸困难,眼泪在眶里打旋儿。既然躲不过去,干脆一屁股落在湿地上,任烟雾缭绕,倒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

爷爷来了,村妇们也都围向了火堆,冒着原始烟味的野餐开始了。“洋芋没血,三拍两捏”,各人抓起大火中的洋芋,在手中拍捏几下,一口咬去,那味儿似乎不是洋芋,是青草和泥土纯香拿捏在一起的天物。在陡坡地里种洋芋的人家不多了,你要吃野火烧洋芋的机会也不多,爷爷说。平地里都是机械耕种,轰轰轰跑得快,一块地一会儿就完了,谁还在地里做细。

是呀,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飞速发展的文明时代,有无数事物都已成了远去的记忆,野火荒烟也毫不例外地与我们的生活渐行渐远了。

洋芋烧熟了,火堆熄灭了,荒烟已经无影无踪,只有淡淡的雾向山脚轻轻地压去,我的心中顿生兔死狗烹的悲凉。望着火堆中星星点点的火星,我的思想穿越到了远古蛮荒时代,那荒蛮的野火点燃了文明的火把,把泥土烧制成陶器,文明的蝴蝶破茧而出,飞呀飞,落下影子让我们缅怀那逝去的野火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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