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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世上无元山

作者: 常龙云2019/11/09优秀散文

生活在这个国度,一生要填多少表?如果统计,数字肯定惊人。

我第一次填表,是十六岁那年参加高考。不是高考志愿表,是考生政审表。那个年代,参工、升学、提干、入伍等,要过政审关,牵涉地、富、反、坏、右,政审不合格,会被涮下。政审表内容五花八门,包括家庭主要成员及直系亲属。我伏在墨迹斑斑的课桌上,一笔一划,比考试还认真、审慎和紧张。三代贫农、一个国家干部舅舅、一个部队军官舅舅,根正苗红;三好学生、共青团员、班委干部、品学兼优……我底气十足,自豪满满,力透纸背,笔尖戳得课桌嘁嘁嚓嚓。

填到籍贯栏,我迟疑、畏缩了:四川省达县元山公社五大队七生产队。“元山”一下子把我打回原形,让我自信跌到零点,豪情降到冰点。

元山在哪里?元山是一座山吗?元山是怎样一座山?这些疑问纠缠着我,像与生俱来的胎记,暴露出我的低贱身份、丑陋形容,揭不掉,甩不开。

年少时,我逃避籍贯,羞于对人启齿,总是含糊其词:大巴山南麓,四川东北部,鸡鸣三县地,达县最边远的公社……我怨恨上苍,把我扔进山旮旯,不受待见。高不可攀的大山,深不可测的沟壑,民谚说得很形象:“望到屋,走得哭,看见家,跑死马”。大山阻挡了视线,限制了想象。为什么是莽莽苍苍的崇山峻岭,而不是一望无垠的坦荡平原?为什么是边远穷山,而不是鱼米水乡?为什么是寂寂无名的元山,而不是闻名遐迩的北京、上海?穷山也罢,我认命,穷山也该有恶水,为什么不给我一条河流?哪怕是一脉浅水微漾的小溪,我也能循着它弯弯曲曲的流向,找到澎湃的大江,走向辽远的海洋。

年纪增长,阅历渐多,元山离我越远,为施加给我卑微,躲避我似的。再填五花八门的表,到籍贯栏,元山一片模糊。我很惊讶,不得不停下来,从记忆深处打捞碎片,连缀、拼凑元山的模样。每一次填籍贯,都是阔别后的一次凝眸。乡情如发酵的红茶,时间越久味道越浓,浓成独特的香,浓成无双的美,浓成割不开的亲。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出生元山,我们就成了一体,无论我去得多远,都有无形的根系着。后来,再有人问我籍贯地,我不再犹豫,也不再含糊,绘声绘色地描绘它的美、它的好、它的无与伦比。

元山,听似一座山,其实不是一座山,而是群山集结地。插旗山、九层寨、雷振寨拱卫,登临绝顶,百里云海来眼前,州河、巴河、渠江尽收眼底。春天可看花,金樱子谢了杜鹃开。夏天可避暑,林海松风拂尘浴心。秋天可采摘,板栗核桃红柿子。冬天可赏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观东汉先民崖墓群,觅张飞夜过巴州落马地,听川陕苏区红色故事……对了,还有古老的元山寺遗迹。

听爷爷讲,很久很久以前,万松林中,规模宏大的元山寺,红墙黛瓦,晨钟暮鼓,梵音袅袅,香火旺盛,庇护一方宁静,元山地名由此而来。数百年的元山寺香火,被一场改天换地的革命扑灭了,幸存部分建筑,成为新生政权的驻地。身为农协会主席,爷爷站在神像前发号司令,指挥若定。随后,殿堂、厢房、耳房变作供销社、邮电局、卫生院、粮站、学校。四合院、雕花窗、飞檐翘角、长条石阶梯、二人合抱的立柱……许多年后,我还依稀记得。

一九八一年,元山更名为香隆,随后,公社更名为乡。地名不是凭空捏造的,或山川形胜,或古迹遗韵,或人文传说,都依踪循迹,必有来历。香隆这名字,无迹可寻,来历可疑,感觉莫名其妙。附近倒是有座香炉山,但和插旗山、九层寨、雷振寨比,相形见绌,无法标志那方土地,且字音字义风马牛不相及。所以,我仍旧固执地称它元山,大多数元山人和我一样,自觉抵制、拒绝香隆这名字。每次我填表,籍贯栏极不情愿地写下“香隆”时,感觉别扭、无奈,甚至有几分忧伤,仿佛被抛弃或被出卖了似的。

近日,成都一位老乡发给我微信,说乡镇行政区划调整,元山在撤乡并镇名单之列,希望元山人行动起来,保住元山。他不说香隆,而说元山。身为元山人,我很理解,保住元山,就是保住一方水土的脉,保住异乡客的根,保住回家的路。但我不是决策者,无能为力。不几天,网上公布行政区划调整方案,二十五个乡镇被撤销,合并入其它乡镇,香隆(元山)赫然列在头条,和相邻的沿河、永进、洛车、道让五个乡镇,一同合并入石桥镇。

从此世上无元山。以后有人问我来自哪里,我只能说石桥,再填表,籍贯栏也只能写石桥。其实,石桥很好,历史文化古镇,只是感觉异样,像抱养给别人家的孩子。

日月更替,万物生生灭灭,而时间不老。我想,红墙黛瓦、飞檐翘角的四合院,迟早会被拆掉,即便不拆掉,也会被时间湮埋。元山,注定只是历史长河中,溅起的一朵小小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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