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路

大门本来是掩着的，因为三月的风里还挟裹着寒意，姆妈的病体是抵御不了的。姆妈似乎听到什么，倔强地撑着身子，小声而坚定地说：“将大门打开，开一扇都行！”

开一扇都行，为什么？

姆妈实在没有了力气说话，积攒了很久，才喘着气说道：“没有听到燕子叫么？关了门，它们怎么进来，它们只好飞走了！”我恍然大悟，将大门打开，果然看见两只春燕领着乳燕在门外徘徊。可以肯定，它们刚从南边归来，正等待着屋门打开。

姆妈是上一年冬月犯的病，已经卧床三个多月了。躯体消瘦得脱了人形，勉强进点流食以存活下来。医院的说法是，没有什么大病，就是有了些年岁，身体机能有些衰竭。年轻时劳累狠了的人都这样。医生劝慰我们，接回家好好赡养！医生的话很含蓄、很有艺术性，我们听得懂。二姊悄悄的开始预备后事，并且与弟媳商谈起断食断水的策略。她们的说法是，塆子里的许多老人就是这样走的，没有折磨自己，也没有拖累后人。

我的态度十分决绝！重申：断水断粮的事不要说做，想都不要想。遭病魔而痛苦，是她老人家自己的福分不好。我们要做的，是尽到子女的本分，仅此而已。

姆妈虽然整天昏睡，脑子却清晰，听力尤其好，肯定是听到子女们的议论。当我进房俯身探视时，她略微睁开了眼睛，话音很低：“你们老远的回来，耽误了不少的事，我这死不能死、活不能活的，拖累你们了。”力气用完了，积攒了一会，“不能总是这样拖累下去，我不晓得有什么办法死去。”

没有办法死去！这句话击中了我的泪点，我抓着姆妈的手，泪水漫漫，一颗一颗的滴落下来。我的泪点很低，自小就是这样。父亲是个性格刚烈的人，很瞧不起儿子这一特质。现在看起来，这个特性是源自于姆妈。她年轻的时候，是个温婉的女性，泪点肯定是低的。性情刚烈的人有着相同的际运：一是生活肯定是穷困的；二是肯定是短命的。不幸的是，父亲这两点都占据了。

连着出了几天好太阳，气温渐渐上升起来。姆妈的精神好了一些，她忽然说想出去看看。

怎么出去呢？我提出背着她老人家转一转，姆妈点了点头。我帮她穿好衣裤鞋袜，严实的戴好毛线帽子，慢慢的轻轻的将她老人家挪到背上。出门口的时候，明显的感到姆妈抬了一下头，往上看了看。看什么呢？一定是看房檐上燕子的窝巢及小燕子。前往什么地方转呢？姆妈用手将我的左肩按了一下，我明白了，出村往左拐，那里有一条窄小的泥砂路，通往田地之间。

出了塆子，我好像是突然发现的，油菜花已经纷然绽放，满地都是金黄色，满地都是！顺着小路走下去，有蜜蜂一路护送。我想停下，让背上的姆妈也看看满地的菜花黄。姆妈没有动，只轻轻说：“还要走！还要走！”继续走，继续拖拽着地上的影子。相随的蜜蜂失去了耐性，一头扎进金黄色里，没有了踪影。

姆妈的手在我的背上压了一下：“好了，就在这里了，把我放下，靠着树干。”

离我十米远处确实有一棵柳树，孤兀独立，枝条上的嫩芽摇摇而动。柳树根边是一蓬枯草，隐约可见的是，几朵小黄花探出头来。我将姆妈从背上移下来，坐在枯草上，靠着树干。正午的太阳落下丝丝柔和的光，没有风，姆妈微闭着眼睛，显得很享受。我挨着姆妈坐下，也在享受正午的太阳光。

坐下来的时候，人的视角有了改变。直立行走时，觉得满地都是金黄色；眼角放低后，觉得漫天都是金黄色，漫天都是。菜花黄浸满眼底，无遮无挡的，似乎连到了天的尽头，如同一条金黄色的天路！如果沿着走上去，一定能够抵达遥远的天际。

姆妈伸手将毛线帽子拉开一些，看得出，她老人家的气色好了些。姆妈顺着我的眼线划了个圈：“你不记得了？这里是我们家的一块地，给了老幺他们。他们进城后，租给了人家连片栽种。”我立起身仔细辨认，点点头。姆妈的脸上有点笑意，有了说话的力气：“那些年，这块地里种的都是黄花菜。日头正辣的时候采摘花苞子，不能开花，开了花就没有用了。你在武汉读书时的费用，都是靠它们换的。”

黄花菜有一个很高雅的别名：忘忧草，百合科萱草属的草本植物，是一种很好的食材。这些，对于目不识丁的姆妈来说是不知道的。他老人家知道的是，花苞子摘下来，风干后可以卖钱，养活儿女。我的记忆深处是，采摘黄花菜时，热辣辣的太阳底下，嫩黄色的花苞子在热风里摇摆，摇摆，不停地摇摆，似乎没有采摘完了的时候。

姆妈又说话了：“你老头子就是在这块地里踩到蛇的，被咬了一口，他还以为是个小虫子扎了一下。他的脾气硬，性格马虎，只弄了些胖根草嚼烂敷上，坐在这树荫下歇息。晚上回到家就不行了……”

沉静一会，我说：“我们回去吧，姆妈！”

姆妈没有回答，似乎又在积攒力气，良久才说：“你一个人回去，我就在这里。明天早上你再来一趟，把我弄回家里去。”

我的眼泪夺眶涌出，什么也没有说。蹲下身子，我将姆妈一点一点的往背上移。我立起身，轻轻地抖动两下，使她老人家能够舒适地伏在背上。

满眼里都是金黄色，天上地下，满眼都是。延伸到很远，很远！分明就是一条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