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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的春节

作者: 周珞2019/04/18散文随笔

六九年春节,我跟我爸回常州老家过年。

奶奶爷爷已过世多年,我又生长在苏北徐州,对老家没啥印象。常州只是两个熟悉的汉字,履历表学生证填籍贯栏时偶尔用一下,仅此而已。

那时常州城里血缘最靠近的一门亲戚是我爸的姨妈,我喊姨婆。

姨婆家住市中心的一条小河边,是个大杂院。进门是一间很敞豁的全木厅堂,也是院中各户人家的公用灶间。虽是烟熏火燎之地,却收拾的整洁有序,还有一股霉干菜罗卜干的甜香味儿。我们到的时候,厅堂墙上的公用广播正在女声合唱“长江滚滚随东风,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激情迎九大,迎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

九大就要召开了,大江南北春风拂动。尽管那时两派厮斗不休,工厂不冒烟学校不响铃,却奇怪地有一种太平盛世之感。大家都在家赋闲,听天由命随遇而安,享受天赐的假期。

刚一安顿好,我就爱上了院后的那条小河。河不寛,没波浪,河水当然是清的。一条小船划过来,涟漪会荡出很远,妇人在石阶边洗衣闲话,木楼上伸出的长竹杆挑着几件衣衫,几只鸭子扑登登下了水,往西望还能看见影影绰绰的鞍桥。一派温馨的烟火气息。

真是老家!前世的缘份,梦中的故乡,我似乎神交已久。

姨婆很胖,总是笑眯眯的。我们刚坐下来她就去了灶间,顷刻端来两碗菜肉大馄饨,胡椒粉味精放的不少,汤鲜馅美,吃出一头汗。

南方人讲究吃,也会弄,除了缺点辣什么都好。姨婆每天挎着竹篮去市场,沉甸甸地回来,一样样往外拿,次次不重样。有两样每天必有,那就是常州的传统早点麻糕和豆腐汤。

隔壁人家的两个孩子大毛二毛,和我年龄相仿,却长相凶悍粗声大气,不像江南少年。两人每天早晨总在斗嘴,还欲罢不能地大唱京剧“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这个女人不寻常”…木板房不隔音,声息可闻,句句吵在耳畔。我爸绉眉无奈却又失声而笑:这弟俩唱的太差了,不过热情可嘉呀。珞珞你来一个,他们就不敢唱了!我这个江北莽少年,真就提气运嗓,对着板壁来了一段李玉河的雄心壮志冲云天。一物降一物,那边果然偃旗息鼓没了动静。早饭后有人敲门,大毛二毛,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手里托着缀满了像章的红袖章,要送我一枚交朋友。

还真做了几天朋友。他们窗下临河处有一块卧牛之地,我卖弄拳脚演练了一趟五路叉。两人看得入迷,翘起腿来苦着脸跟我学拉筋。对了,我们还一起贴过木板门上的革命春联,在河边石头缝里炸过鞭炮。

那时候,少年之间的交流沟通没有障碍,雪融于水一样自然无痕呀!

记不起是初几了,好像是个下午,我和爸会同一帮亲戚去乡下给奶奶爷爷上坟。烟雨蒙蒙阡陌田舍,寒风尙觉刺骨,柳丝已显婀娜。土地湿泞,大家相搀而行,长亭接短亭,前面铺着走不完的路。終于到了,很普通的坟茔,很朴素的墓碑。我爸躬身上下在摆供品,无言静立之中,偷眼看他脸上有晶亮的泪痕。

上坟的众人中,还有专程从上海赶来的漂亮娘娘,就是我爸的妹妹。当时三十七八岁吧,大城市来的人,发形围巾一颦一笑甚至走路的姿态都与众不同。一队人影走在窄窄的田埂上,野阔云低,还撑着伞。每忆及此,我都会联想起朱自清的著名散文“春”。

上海娘娘来了,姨婆家的住宿更加紧张,我的下榻之处换到了外间一张小小的竹床上。晚上灯下,我爸和娘娘没有完地说着家常闲话,满耳都是上海方言,我听不懂,守在一边无聊。瞌睡上来了,呵欠一个连一个。娘娘给我铺好被褥让我先睡,我却窘迫起来,红着脸不肯脱衣服。正值男孩到男人的过渡期,想法多呀!记得娘娘在笑我:哪侬啦?小宁蛮讲究咯!終于磨磨蹭蹭睡下了,我掏出药管滴鼻,娘娘又在叫哪侬啦?那时我患鼻炎,上床不滴麻黄素疏通睡不着觉,夜里憋醒还得点一次。我清楚记得娘娘一脸惊愕怜惜的表情:啥辰光滴到老?要赶紧看医生呀!

还有一个难忘的镜头:刚吃过饭的桌子上,还散发着油渍菜香,我爸坐在一边,手里捧着茶杯。我俯身握笔给徐州的我妈写信,告诉她老家一切都好,就要回去了等等。写完呈交我爸过目,他改了两个词,还发现了错别字。信封好口就去了邮局,贴的一张八分邮票是革命芭蕾舞剧“白毛女”。

回徐州的时候,带的东西太多,甚至用上了竹扁担,挑着两个半人多高的竹篓。大多是食品,芝麻糖麻糕元宵之类,最多的是染了红绿吉祥点的糯米团。上车后没座位,竹篓矗在车厢连接处,靠站时忽左忽右,我爸就喊我挪竹篓让门。竹篓里的一杆称不小心掰断了,让我心痛不已。那时家里养鸡,需要用称为鸡磅重。

晃荡了一夜,到徐州是上午。下车顿觉寒气砭骨,家乡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到处冰天雪地,一派北国风光。妈姐弟和我爸几个铁路上的朋友已在站台迎候。身高力大的刘叔和我爸紧握一下手就开始搬行李,扛起一个最重的竹篓走在最前面,踏得冰茬咔咔响。

那是六九年的春节,我第一次不在家过年。

到家的第二天,我在常州寄出的信才递到家里。

我用细细的铜丝缠好了断裂的称杆,那杆称以后用了很多年。

最大的一件事是我从那个春天坚持每天早晚冷水擦身,治好了严重的鼻炎。上海漂亮娘娘惊愕怜惜的表情对我刺激太深了!

不觉五十年了,再不写出来,这些个人和家庭的史料花絮就烂在肚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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